第23章 死亡是逆向的分娩
“你并不喜欢我，但看在摩婀天女的份上，你一直忍耐我、包容我。”
索罗辛学着旁人，用亮晶晶的露水浸润自己的指尖。他挥洒出去的水滴平平无奇，瞬间消失在玄音大人身上，但此时此刻的祝福确实发自真心。
“我有幸和一位活了三千年的长者相识，这要是在凡境，我都可以吹嘘自己遇到神仙了——此去，祝你真的能成为神仙！”
最后一位观礼者送上了祝福，摩婀又回到原位，回到玄音大人身边。
她像剥开糖纸一样，剥离那些粘附在玄音身上的花瓣。一片片、一层层，全是她亲手揭下。
法术可以更便捷地完成这一切，但她不该这么做。人人都会法术，未经允许随便施加于他人是很无礼的行为，小小玩笑常常会演变为斗法，一发不可收拾。
即使玄音大人已逝，她的想法也值得被尊重。
摩婀天女十分麻木地重复着指尖的动作，她眼前所见愈发模糊扭曲，总觉得瑰丽花瓣像闪烁着虹彩的鳞片，而自己在剐一条鱼。
玄音大人在她手下任人鱼肉，好像重新死了一遍。
这种想法令她感到惶恐，到最后，赤条条的一个人被她抱在怀里，更加剧了这种不适。好在一切都已到尾声，她怀抱着玄音大人从未如此沉重的身体，一同没入地母。
灵族人没有母亲，大地之母是她们的归宿。
随着众女吟颂咒语之声，天女殿的地面裂开一条温暖的缝。地母吞没她的孩子，死亡是逆向的分娩。
葬礼没有哭声，只有歌声，因为她们的爱应该优先奉献给神灵，像是一种祭品。若她们还想要分神爱自己的同胞，那就得让爱足够丰沛才行。
索罗辛目瞪口呆，他看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切，直至摩婀孤身一人从裂缝中爬起，他才安心地合上下巴。
仪式至此结束，门外的灵子先行散去，纷纷让出路来。
摩婀朝门外瞥了一眼，满地残破花瓣，汁水混着尘土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方才她从天女宫直穿而来，殿外熙熙攘攘，她未曾细观地面景象。如今一看才知，葬身的芳骸何止是花席之上那些？沿途绵延甚远，一眼望不到边。
摩婀沉着脸转过身来，她今日未曾展露笑颜，此时也无人察觉山雨欲来。
“福瑶可在？”
她调整了语气，尽量用柔缓的声音开口：“请上前来。”
站在墙角发呆的灵子还抱着玄音侍者的披风，她倍感惊讶地抬起头，不知道天女大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自己的名字。
战战兢兢的灵子迎着众人的目光，手足无措地走了几步，她手里的披风滑而不沉，此刻却足有千斤重。
这模样眼熟，摩婀会心一笑，仿佛又看到了她在祭典上端着沉重银盘汗如雨下的狼狈模样。
“我听说，玄音大人曾经钦点你照料神树？”
福瑶一头雾水地应了，摩婀天女神色淡然，让她看不出接下来迎接她的是赏还是罚。
“她看出你天资聪颖，感悟力也超群。”摩婀点点头。
福瑶在祭典前昼夜守候在神树下，圆圆满满接下了所有果实。要做好这件事并不简单，不仅仅是苦守就能完成，她还要有足够强大的灵性，与神树达成近乎同频的感知。
“你不爱在人前张扬，人后却十分尽心。”
摩婀飞快地扫了玄音侍者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福瑶花费了许多精力，她的功劳和苦劳，我都看在眼里。”
福瑶更懵了。她天生就是个水淋淋的人，这时候更是手心直冒汗，借着披风的掩饰，她悄悄在上面抹了几把。
“玄音大人一直都没有称心的帮手，因而副手一职空悬已久。将来要继任的祭司大人没有三千年的资历，不会像玄音大人那般熟稔各项事务，必然要忙上好一阵子，少不得有人从旁协助。”
福瑶的心提起来了！她能猜出天女接下来的话，却始终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降临在她头上！
“我便许你副手之位，福瑶，你要尽心辅佐颂祺园未来的祭司大人。”
天女一锤定音，福瑶恍惚着应下，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玄音侍者在一旁表情欣慰，似乎与有荣焉。索罗辛把他的神情全看在眼里，知道他肯定不是在为福瑶感到骄傲，他恐怕还以为她是靠着给自己当牛做马才有这福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呗！
想到这里，索罗辛心里不忿，送走了个不喜他的玄音大人，迎来了个憎恶他的‘下人大人’！
他气鼓鼓地告辞离去，接下来的事他不想听，反正都是灵界内务，干他屁事！
索罗辛怒气冲顶，他回屋翻出一套呲毛的画笔，画了个歪鼻斜嘴面目狰狞的怪东西。一口气画完，再一把火烧掉。
“地府老儿何在？”他念念有词地信口胡诌，“速来收人！画像我都烧给你了！”
这边，辛公子笃定玄音侍者要捡个大便宜，接替玄音大人成为灵界唯二的“大人”。
那边，心有灵犀的玄音侍者也有如此想法。不过他也知道，凡事都是先抑后扬、先苦后甜，事态发展总不会如抽丝剥茧般顺利。
“玄音大人说过一切从简，只愿栖身于地母。”
摩婀回到她毛绒绒的宝座上安稳落座，继续说：“我也嘱咐过颂祺园，葬礼一切事宜要以玄音大人的意思为准，她向来不伤一花一叶，不毁一草一木。”
殿内鸦雀无声，她直指门外一片狼藉：“是谁自作主张？”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玄音侍者站了出来，但他赔着笑脸，毫无惧色。
想顺理成章接替玄音大人的位置，他必须要做出一件人人称赞的大事。这件事必得规模宏大，场面要空前繁荣，人人都有目共睹，方能口耳相传，甚至载入史书世代颂扬。
玄音大人的葬礼就是他表现的舞台，这一天他期盼已久，就算是先斩后奏也必须声势浩大。
来时路上，他听到无数溢美之词，更有甚者，私下都以大人之称来赞他、贺他、捧他。玄音侍者险些喜形于色，这股子蠢蠢欲动的兴奋压抑不住，全化为敌意发泄在了索罗辛身上。
这会儿，不论什么气都已经泄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怎么说也是违拗了天女的意思，就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吧！
他还等着先罚后赏，反正放眼望去颂祺园没人压得过他。
玄音侍者暂时将大祭司的傲气搁置一旁，他装成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闷着声卖乖讨好：“以后必定小心仔细，谨遵天女大人教诲。”
“不必。”
摩婀天女驳的干脆利落，玄音侍者猛然抬头。
他心跳漏了一拍，因为看到天女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嘴角又勾起那种弧度不明的微笑。
“你又不是我的侍者……”
她笑意更浓，眉眼弯弯。
“以后，你一切都按照大祭司副手的吩咐行事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