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万物起源是一道白光
“万物起源不过是一道白光,造物者的一个喷嚏,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
摩婀的声音很轻,飘忽如同耳语。天女开口总是会格外引人注意,越是听不清,越要屏息凝神地听。
“灵族从灵池中爬起,凡族从母腹中诞生,都是一样衣不蔽体、身无长物。同为人族,虽然习俗不同,情感总是相通,不可因无谓的礼仪习俗而鄙薄他人。”
摩婀环视众人,她语气轻缓,目光却十足冷冽,还在门口的位置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来,殿内发生的一切,早已随风传到了她耳朵里。
“大人所言极是,”颂慧夫人深深望了玄音侍者一眼,“我们教习规矩礼仪,是为彼此尊重,不是为了相互攻讦。”
她皱起眉头,一道竖纹尽显:“抚育司除教授灵能、法术之外,克己修心之道兼而有之。许是时日久了,我说过的话都被他们抛之脑后,现在这些孩子,不仅把待客之礼忘得一干二净,连为人处世最基本的‘尊重’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颂慧夫人方才前去说和,语气严肃了些。她做久了教书育人的差事,这些灵子无论长幼都曾是她的学生,至少也是她和其他手下从灵池里养大的,这让她发话时总像是在教育人。
银姜自知这一点,劝和当然要从自己人下手,毕竟辛公子几乎从不出现在学堂,与她可没什么师生情分。
结果玄音侍者让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可把她憋屈坏了。
放在五百年前,这小子还像个跟屁虫一样勤谨得很,每天都夫人长,夫人短的,这还尚未得势就翻脸不认人了!
“爬出灵池的第一口饭,管不了一辈子的饱。”
事到如今,其他几位夫人再也装不得瞎,纷纷附和起来:“修行即修心,以后的路走得是否安稳长久,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啊……”
玄音侍者在殿上铁青着脸,而索罗辛紧绷着表情生怕自己笑出来,他背后无形的狗尾巴都快摇断了。
摩婀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点到为止,她不再理会这事。
“我对玄音大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摩婀微微低头自视,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明显洪亮许多。
玄音大人古朴随性,常常独自一人走到半月崖。她披散长发吸取日月精华,赤足踏在柔软的苔藓平原上,哼唱着一曲与人族语言不同的古老歌谣。
薄雾中的她若隐若现,一身雪白的衣裳几乎要融入雾气之中,让人们觉得自己看到了闲散仙人从天上投下来的影子。
“如今,我也这样送她走。”
摩婀抬起头,像一座傲立的雪山,她站在哪里,哪里便是高地。
她的嘴角总是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好像随时准备说些调皮话逗弄什么人。这时候,笑意没了,会被她逗笑的人也少了一个。
一见她冷脸的样子,索罗辛骨头缝里就隐隐作痒,他想变成一滩烂泥,玷污她的脚底。
摩婀对此浑然不觉,她径直朝宫殿深处走去。那边的碧玉高台上摆着一张花席,花团锦簇之下是一片翠色,好像能从冰冷的石头缝里开出花来。
摩婀伸手拂过,娇嫩花瓣有着细腻黏滞的触感,微微吸附着她的手指,好似恋恋不舍。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她用耳语般的声量说,“对不起。”
玄音大人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深爱自然众灵,这种怜花惜木之情人尽皆知,以至于遭到蠢材曲解,居然令她珍爱的花朵陪葬!
摩婀不是伤春悲秋之人,算不得怜香惜玉,她也觉得草木都是无情众生,不哭不叫,不疼不痒。
很久以前,她会因为手痒而随意薅一把花草,还会拿着剪子给盆栽剃头,直到茂盛枝叶变成不伦不类的滑稽模样。
旁人赞她剪得好,修得妙,唯有玄音大人笑而不语。等人都散了,她抓起摩婀的手,在上面狠狠抽了一巴掌。
小天女苦着脸吃瘪,她的手心火辣辣,勉强体验了一把无情花草感受到的疼与痒。
玄音大人不干涉旁人,亦不会肆意减少贡神的祭品分量,但她自己从不用花瓣胭脂,也不喝花茶果酒。
不过作为大祭司,少不了要用各类草木制成疗愈的花水、通灵的药膏,或是旁的必要物件。玄音每次都会认真卜卦,问它们是否愿意为此牺牲。
摩婀不知花草是否借卦象答复了她,但她相信,如果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玄音大人是真的会放过它们。
看着缤纷的花席,摩婀不想在此时发难。她的心常年落在古井一般幽深的地方,旁人浓烈的爱恨跌进去根本听不着响,只有轻盈如风的巧劲才能送来一片花瓣,吹皱她心间的水面。
直到手边这一排花朵全被她点过花蕊、揉过花瓣,她这才敢仔细端详躺在席上的人。
玄音大人的两腮微微闪着红润细腻的光泽,泛着虚假的好气色,不像是已逝之人,更像个从没喘过气的人偶娃娃。
她锁骨肩头均赤裸,再往下的部分全都附着花瓣。整个人都被周身的花海簇拥着,宛如裹着纷繁绚丽的胞衣托生,或是被一颗巨大的花苞吞噬。
摩婀天女倚靠在席边石台上,顺滑的长发纹丝不动。她就这样不顾身后众人,沉默着站了半晌,让索罗辛觉得他能从她的背影看出惆怅。
可怜的天女,现在她是灵界最年长也最孤独的人了……她还能活多久?索罗辛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他的心脏还没沉底就轻飘飘浮了起来——总比他命长!
他操心这件事,就好像叶面上的朝露担忧神树不能万古长青。
而他,他终究是要坠地的,像露珠一样消失在灵界漫长的朝夕之间。
好在消亡时摩婀天女会把他捧在手心,他相信,即使客死他乡,送走他的也是一张芬芳的花席,想必那死状不会悲苦凄凉。
简短的祝福仪式开始了。
在场之人依次上前,她们把十指浸泡在琥珀色的水盂中,再朝花席挥洒指尖上的露水。些微灵力化为点点星光附着其上,细细密密地裹住了玄音大人的身体,这就算是祝福与道别。
终于轮到索罗辛,他站在原地尴尬无措,突然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忸怩大小姐——大型小姐。
上前一步是很容易,迎着众人的目光把事情搞砸也是他的专长,可是一切熟悉的事突然变得如此艰难,只因他是天女请来的客人,他不想给她丢脸。
摩婀也朝他看来,她的眼神中没有催促和鼓励,只有死水一般的寂静和悠然。那身耀眼的白,让她化为一座银装素裹的山丘,巍峨耸立,沉静傲然。
他从那道平和的目光中汲取了一丝力量,摇摆不定的心突然变得坦然。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摩婀天女的名声根本不会被他所累,天女大人的面子也不需要旁人来给。
就像素白衣裳和不施粉黛的脸,只要出现在她身上,所代表的含义如何就无关紧要。
她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并非体现在傲慢和冷漠这种表象之上,而是神灵默许、同胞拥戴的特权,如果她做错了事,那么错也是对。
想到这里,他终于走上去朝着花席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