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山下,外乡人大多数都已经离开了绝云山脉,唯剩下一些比较年长的人留在了这里,和镇子里结识的好友在一起喝酒赏雪。

临近年关,陈谚谣几人就要出发,等出了山脉,正好逢上除夕,可以在外面看上一场真正的烟火晚会。

大师姐夏秋安和许北平都已经在从山上竹楼下来的那天出发,陶雨眠则是要等着家中老人带他一同出山。

清冷的小家中,陈谚谣坐在床边,摇曳的烛火照在手中雪白的长袍上,也有了份温馨。

庒先生送的白袍质感很好,应该就是胡老倌口中常说的上好绸缎。

陈谚谣在心中暗暗想着,手上小心摩挲白袍,不舍得穿上身。

大过年的穿白袍,是不是有些不吉利?陈谚谣嘀咕了一句,又想到之前过年时,庒先生穿的是青衫,想必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轻轻放下长袍,陈谚谣从床上跳下来,整了整衣袖,准备出门。

陈谚谣这些年毕竟受着街坊邻居的照顾,至少出山之前,要去向他们说一声。

少年出了门,转眼便遇见了熟人,那人是个粗犷的汉子,笑起来声音极大。

之前陈谚谣同陶雨眠许北平两人在山上玩耍到天黑,在山林里迷了路,陈谚谣还不知在那里擦伤了小腿。

刚开始还好,凉飕飕的,后来劲过去了就开始疼。

正当三人苦着脸准备在山上过夜时,一声大笑惊醒了三人,面面相觑后都很默契的掀开盖在身上的杂草,朝声音方向跑去,而那大笑之人就是小镇周姓一脉的男人,名为周大福。

三人走近一问,原来是周大福砍完柴下山的时候恰好撞见自家陷阱坑里栽进去一只小山猪,故而大笑。

这周大福虽说外表五大三粗,但心却很细,听着陈谚谣踩树叶传出的声音不对,就问了一句。

当时陈谚谣还不以为意,山上天黑,什么都看不见,更别提找到什么草药。

结果周大福领着三人还没走出多远,就摘下了几株车前草,在掌心中搓碎,给陈谚谣糊上。

虽说只有薄薄一层,但清清凉凉的感觉,还是很快就缓解了疼痛。

那时陈谚谣就问了,说,周大伯,天那么黑,你是怎么看见那里有那么小一株车前草的?

后者笑笑,说道,咱们这靠山吃山,常年和山上的事物打交道,记住这里有一株草药,不足为奇。

一番话,就让许北平成了他的小迷弟,少年觉着,周大福连一株小草都能记住在哪里,那记性肯定是极好的,如果打听打听,找找珍贵药草的位置,那可是能赚不少钱。

不过许北平就跟着周大福上了几趟山就不愿意跟着了,那段时间常常找陈谚谣诉苦,说周大伯一天要绕着山走好长一段路,路上除了挖些小草药,就没什么了。

“周大伯!”少年招手喊了一声,粗犷汉子也转过身来,见是陈谚谣,不自觉的咧嘴笑了起来。

等到少年走的近些,周大福伸手在陈谚谣肩膀上拍了拍,赞赏的说道;“好小子,这才一年不到,这都壮实了不少。”

少年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男人就该壮实一点,哈哈哈。”

陈谚谣点头嗯了两声,开口说道;“周大伯,过了年我就要出山去外面看看了。”

周大福思索了片刻,说道;“算算日子,确实到了年龄,在外面要有人欺负你,就揍他,打不过的话,那就跑。”

陈谚谣咧嘴一笑,应了两声,挥手告别了周大福。

看着少年匆匆的背影,周大福脸上笑容更盛,颇有一种自家孩子成才的意思,毕竟陈谚谣这六年,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路上,陈谚谣还碰上了拉二胡的瞎子,瞎子是在陈谚谣八岁那年才到的这里,镇上的人只知道他姓宋,因为拉的一手好曲子,村长便留下了他。

陈谚谣对他来镇子的那天印象非常深,记得那天,往昔山上的天空上一直轰隆隆的打着雷,还不下雨,就这样整整响了一天一夜。

無錯書吧

临近年关,宋瞎子在这里无依无靠,住的还是一间破泥草房,陈谚谣便动了恻隐之心,摸了摸口袋,把卖兽皮的碎钱拿出两个走向宋瞎子。

听力极好的老瞎子听见有人靠近他,便转过身,笑着说道;“小谚谣,溜达啊。”

“是嘞,老宋头,我这有几个碎银子,兽皮成色不错,老猎人多给了些,你拿了买壶酒肉,过个好年。”

“呵呵呵”宋瞎子笑的开心,浑浊的双眼像是能看到一般,朝着陈谚谣的方向道了声谢。

陈谚谣摆手,又想到宋瞎子看不见,就只好作罢。

“老宋头,我马上就要出山去了,你常拉个曲,他们也能管你吃个饱饭。”陈谚谣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声。

宋瞎子笑的眯了眼,对这个一直叫他‘老宋头’的小子满是好感。

“没事没事,老瞎子我啊,有钱,有钱。”

对于宋瞎子说的话,陈谚谣担忧更深了,老瞎子那有什么钱啊,眼睛看不见了,也没有收入,就只会拉个二胡。

想了想,陈谚谣觉得临走前可以把家中的吃食都给老瞎子送去,至少老瞎子没钱的时候能有些吃的。

这样想着,陈谚谣便心安几分,想要告别离去,却被宋瞎子抓住了手腕。

“小谚谣,我不能白拿你的钱啊,我给你个护身符,全当是老瞎子我作为交换。”

陈谚谣本来是不想要的,觉着老宋头没钱的时候可以把护身符当了换钱。

可当老宋头拿出来时,陈谚谣便接下来,因为那只是一根小石条,还没他指头长,拿去当铺谁要啊。

思来想去,陈谚谣便接下了,还顺势在老宋头手里塞了一块碎银。

“走了老宋头,我还要去镇南边呢,等我从外面回来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陈谚谣便跑了出去,宋瞎子也面朝着陈谚谣离开的方向微微笑着。

在陈谚谣小时候,有个喜欢拿着龟壳的老人常去他们家,龟壳里面装着几个小铜钱,摇起来咣咣铛铛,陈谚谣几次想摇摇看,那老人都不给,抠的很。

不过长大后,陈谚谣就不这样想了,拿个龟壳多吓人,还是不摸为好。

来到老人的院墙外,陈谚谣隔着墙就听到了里面晃荡铜钱的响声。

迈步走进院子,老人像是被吓到一般,手一抖,给一枚铜钱甩了出来,恰好还滚到了陈谚谣脚下,直到碰到陈谚谣才停了下来。

“张爷爷,你这是又在算什么呢?”陈谚谣捡起铜钱走到张姓老人身边坐下。

而老人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慈祥的看着陈谚谣,相反,自打陈谚谣进门的那一刻就冷着脸,一句话不说。

陈谚谣也不敢说话,心中也紧张了起来,想着最近是否有惹老人家生气的地方。

老人长舒一口气,再次摇起了龟壳。

铜钱在龟壳里面晃荡,撞出响声,陈谚谣大气也不敢喘,目光紧张的看着上下摇晃的龟壳,心也很是疑惑。

终于,或许是老人摇的不耐烦,轻轻的把龟壳放在了桌上。

老人侧过脸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庞,陈谚谣不敢直视老人漆黑却散光少了一分灵性的瞳孔。

“小子,我问你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你只需按照你的理解回答就行。”

陈谚谣迟疑的点头,等待着老人的下文。

“在江湖上行走,难免会出手救下一些人,然后你就会莫名打上了一个‘好人’的名号。”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手抓下一个正要行不轨之的恶人,结果那人明面上居然还是一个以民为本的好官员。”

“眼下,外面是求情的百姓,如果你杀了,你就会被人人喊打,成了过街老鼠。身边是凄惨的女子,不杀,你对不起本心,日久必然会滋生心魔。”

“官府更是指望不了,层层包庇,日久天长,只会不了了之。”

“你该怎么办?”老人盯着少年的眼睛,仿佛是想把他看穿一般。

片刻,陈谚谣忽然淡淡一笑,直视老人的目光,说道;“一个以民为本的父母官,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都做的出来,不管他是被人引导,还是自己邪魔作祟,只要他做了,就该杀。”

老人对少年的回答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追问道;“你不考虑后果吗?人的一生,难免会做一些错事,况且他确实为百姓做了实事。”

“那又如何?”少年反问道,“女子已经失了清白,未来都要活在人们的讨论嫌弃之中,她的人生谁原谅?”

老人摇摇头,开口说道;“你错了,事情已经发生,周围人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做什么也补救不过来,反而还会惹的一身麻烦。”

少年一愣,旋即一笑,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该杀了,做什么事都要被善恶名声束手束脚,人间无趣。”

老人轻叹,望着天空,说道;“但是如果把这件事放大,一个做了一生善事的人,做了一件坏事,却要被杀,被唾弃,人总是会犯错的。”

“可那女子是无辜的,她又何错之有?如果我不给她伸张正义,她又该如何?含恨而死吗?”少年说着,也不顾礼仪,声音也重了几分。

老人脸色依旧平淡,只是站起身,双手背负身后,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坏人恶人如此之多,天下之大,你救不过来,也没有谁是你必须去救。”

“既然让我遇见了,那就是缘分,我便救了。对错善恶,天下难全。就算因此杀一万个人又如何,或许他们会嚼嚼舌根,但那又如何,对的事,我做了便问心无愧,我练武学剑可不是为了耍帅。”

“呵呵呵”老人笑道;“此事无对错,做了也好,放走那官员也罢,至少你面对事有自己的选择,那便去吧。”

听到老人的话,陈谚谣微微一怔,苦笑道;“张爷爷,你可真吓人。”

老人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头,“谚谣长大了,张爷爷也不担心了,无论事情做的好不好,往昔山都是你的家。”

话音落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便被化解开来,陈谚谣也有点没缓过来。

“江湖上,是是非非,名利,金钱,都是身外物。孑然一身,唯有心中有善,手中三尺剑,可为江湖。”老人说着,向着门外走去,语气释然。

陈谚谣呆呆的看着老人走出院子,不知道老人这番是什么意思,苦恼的挠头,思索不来,索性不想了。

可刚低下头,就听见院外老人在轻声说着什么,侧耳仔细听,却听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