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雪让鼎福楼有多忙碌了几分。看着鼎福楼上上下下在认真地做着细致入微的工作,一点点了解着每一项都是为了什么,甚至让藏锋院的那些个老兵们都有大开眼界的地方。防滑、防止积雪、检查那些帆布棚子以防雪大了之后会压垮、还有各处的引导、提醒的挂牌。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人注意到楼梯、走廊两侧和顶上居然早就装置着小巧的挂钩,就是为了到了这种时候派用处的。
和杨家的那些军汉们不同,燕虞城里那些常来常往的客人们,对鼎福楼的各种准备安之若素。实际上,他们大概对鼎福楼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已经有了了解,虽然会激赏于这份用心,也会在买单和给小费的时候做出自己的表示,却不必处处感到惊讶了。
虽然比平时多出了许多事,但总的来说,这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罢了。
杨守心和杨莹心一早就出门去了。放灯节的第二天,照例东西两市,还有各个衙门都是休息的。大批的官员和小吏,还有许许多多的老板得了闲暇,总不免呼朋引伴地到酒楼茶馆里去聚聚,聊聊最近的各种事态和生意经。这种时候,都不用特意去收集消息了,只要找个八面来风的好位置坐下,消息自然而然地就送上门来。
对昨天晚上的各种事情的揣测,似乎也是今天酒楼里的主题之一。杨家一系和关家一系互相之间虽然也有往来,关系也一直不错,但要说杨家对关家的训练体系的了解,那还真说不上多。之后因为朝中内斗不休,杨家几乎断绝了和中枢的往来,更说不上有多少交集了。对那个神奇的银哨,虽然杨家都知道那玩意的存在,家里那些老人甚至还有机会把玩过乃至于涎着脸问关恒这哨子的制作方法等等,但至少他们这次来到燕虞城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知道哨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虽然杨守心听得很清楚,发现这个哨音似乎很适合用来在战场上进行指挥,可是,他却错失了其中最重要的细节:谁?
燕虞城既然有许多当年关家一系的将领,又怎么少的了曾在军中服役的老兵呢?不少人也都是在那样的哨音下,完成了自己从平民到军人的转变的。相比于那些和关恒等人有着更多交流的将领、校尉们,老兵们对关家的感触没有那么清晰。可是,当那哨音响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老兵从床上跳了起来。现在,老兵们成为了小吏、成为了店铺掌柜、成为了大厨伙夫、成为了大家大户的护卫或者只是守着一栋房子,继续卖着力气干活,当然,为非作歹,被关进大牢的也有……当同一时刻,那么多人一下子警醒了过来,把脑袋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情况,又怎是一个诡异可以形容的呢?
听着听着,杨莹心忽然反应了过来:“哥,那个关欢……是关家的子弟?”
多稀罕啊,这说法。关欢,当然是关家的子弟。不过,谁都能听明白杨莹心的意思,这全天下或许有许许多多姓关的人,但只有当年统御着魏朝大军,让魏朝哪怕在天天早朝都是菜市场一般互相攻汗的时候都维持着超卓战力的关家,才是大家心里无须解释的默认的那个。当年折云关壮烈的一役结束之后,随着檀家上台,各种事情渐渐拨乱反正,天下百姓们才渐渐认识到,当年如果不是关家维持着军队的战力,在魏朝几乎已经完全说不上能做任何事的时候,恐怕野心勃勃的四邻早就来打家劫舍了。而折云关那一役,差不多就是关家对全天下表态:老子不干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
这些年来,虽然强大的魏国分裂了,但掌握着最大一片土地和最核心的力量的檀家,在十几年持之以恒地经营下,在老百姓心里已经建立起了非常良好的印象。燕朝皇室年轻、生机勃勃、不爱排场、平易近人,虽然哪怕皇帝都要是军中出生,不带过兵绝对不给当皇帝这种规矩写在给全天下的公告里有些扎眼,不太合规矩,但至少也说明了檀家对于军力的态度。当一支支不亚于当年的军队建立起来之后,燕朝重新走上了扩张进取的道路,这些年来,大家提到关家也渐渐少了。
然而,关家又怎么可能被遗忘呢?一声哨音,激起的不仅仅是老将们的感怀和冲动,同时还有坊间无尽的猜测和议论。
“恐怕,就是他了。”杨守心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说:“还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那么有来头。回头可不敢再把他当个酒楼管事来对待了,不然回去要挨父亲的打。”
杨莹心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哥,爹爹还打你啊?”
“兄弟几个,父亲对我寄望最厚,自然打得也最狠。长子是那么好当的么?小时候是藤条,现在,藤条打身上跟玩一样,就改军棍了。”杨守心淡淡地说:“杨家是不允许家里的孩子乱来的,规矩最严了。就是因为永业城人太少了,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准贪玩划水,都得去卖力气。”
“哎呀,不知道爹爹他们有没有想过不干了。守着永业城有什么好?还偏偏被各种人防着。我们杨家,真的是燕虞本地人么?”杨莹心嘟嘟囔囔地说。
“是啊。檀家倒是北边的,辽源人,不过现在辽源可不在燕国手里呢,他们想打回来都不容易。李家是洛川人,现在安置在了东莱,地方倒是不远。关家是金川人,不过……金川那边连关家的祖宅宗祠都没有了,很早就全迁来了燕虞。他们也算是燕虞人了吧。不过,当年的事变之后,关家在燕虞城的老宅、宗祠,再也没有一个人打理,全都荒着很是一段时间。后来还是现在的皇帝檀烨登基之后,才派了一组兵丁去清扫。现在还有人不断地在管护着。各种房舍楼宇,还有那片关家内部的校场,想要全部修理完,倒也不是一时的事情。”
杨守心叹道:“我们杨家则是相反,现在宗祠什么的都在永业了,我们还离得开那里吗?虽然迁过去不过三十年,可是……这也是两代人了啊。现在说我们是燕虞土著,谁信啊?永业杨家,这四个字摆着可不是看看的。”
杨莹心对当年的种种事情悠然神往,问道:“燕朝的太上皇不是还在统领着禁军吗?他当年干嘛就随便关家的宅子那么扔着?好绝情呢。”
“与其说是绝情,不如说是对老朋友有所怨怼。你看啊,那家伙的性子可是出了名的粗豪莽撞,结果却摊上了全天下最麻烦的事情。估摸着,他想对关家的那些老朋友说的是:凭什么你们跑了我给你们看家?赶紧自己回来收拾收拾继续好好过日子。那家伙赌着气呢。不过,檀家老伯毕竟是个没耐性的,这不赶紧扔掉了皇位给檀烨么?老子可以不管老朋友的宅子,檀烨却不能不管关家伯伯的宅子啊。”杨守心笑着说:“檀家其实一直是很有趣的。回头回到永业城,你可以去问大伯、叔公他们,当初在军中还是小兵头子的时候,经常听他们讲那些檀家的笑话呢,很有趣的。”
“哎呀,可关欢这么忽然变成了关家人,一下子变得很奇怪的样子。以后要怎么和他打招呼呢?”杨莹心忽然又犯愁了起来。
“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啊。他又不在意这个。”杨守心站了起来,冲着坐在一旁的单强示意。单强去结账买单了,杨莹心奇怪地问:“我们才来那么一会呢?这就回去了吗?”
“你听到了他们在说那个大高手的事情了吗?”杨守心说:“赶紧去见见那位,真没想到,还有能够亲面佟爷的这一天呢。”
杨莹心惊讶了那么一下。杨守心平淡的话语中,却藏着浓烈的兴奋。“佟爷?”
無錯書吧“当年关家的三军总教习,在折云关一役时,硬闯棋盘山武林大会,并连败六派掌门,包括当时的武林盟主杜咏。虽然他因为重伤而没能赶上折云关的后续战斗,但有资格参加武林大会的各方高手大约四千人组成了义军北上支援折云关,终于成为了一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超强的奇兵。佟爷当年就是天下武功第一,而且,他当年击败六大门派掌门用的全都是军中的武学,那些被人看不起的粗劣的功夫。”杨守心悠然神往。
“军中武功……能击败那么厉害的武林高手?”杨莹心矫舌难下。军中武学都很简单,复杂的玩意士兵们压根学不会,追求的无非是速度、力量、准确和时机把握,只有需要面对更强的敌人和更复杂局面的将领们才会发展出一些复杂的套路、招法来,不过,也复杂不到哪里去。战场上压根没有玩花活的空间。佟麟阁能够用军中武学击败那些顶尖的武林高手,这种事情听起来甚至要比燕朝太上皇不当皇帝要去当将军更让人觉得是传说。
“走走,赶紧去。佟爷会见我们的吧?”杨莹心也好奇难耐了。
“当然。”杨守心笑着说。
不过,他们来晚了。回到鼎福楼的时候,杨守心看到后门这里的巷子口,一个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士兵,牵着一匹马,坐在路旁的长条石凳上。他拉着马头,絮絮叨叨地在和马聊着天,那匹马倒看着有些迷茫和不耐烦的神色。
那匹马太漂亮了,从头到脚,一色的雪白明亮的毛,一根杂毛都没有。辔头、马鞍、马衣都是极好的小牛皮制作,每个环节的连接都是黄铜镶嵌着珐琅的扣件,看着不如镶金嵌银那么华贵,却别有一种雅致低调的气韵。一条黑貂皮的斗篷随意地搭在马背上,马鞍上悬挂着一柄剑。鞍袋里插着一张雕弓和一袋箭矢。这种配备,显然是一员武将。而这种对武将身份的认同,更体现在插着长剑的包着皮革的铜环后面,挂着水囊和干粮袋。一个混日子,仅仅将马匹当作代步工具的武将,是不会时时刻刻准备得那么周到的,只有一个随时准备上阵的家伙才会这么干……
这是谁?像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杨守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