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马在鼎福楼前面停住,几乎将整条街都堵住了。
单强从马上跳了下来,无奈地看了看鼎福楼。大冬天的,住宿上还真得将就一些,尤其是他们这一行压根不缺钱。少将军本来听西门的守卫说鼎福楼乃是燕虞城首屈一指的酒楼和客栈,稍微有些担心,觉得会不会太奢华,但看鼎福楼这幅严整却质朴的样子,少将军大概是多心了。再说,虽然他们这些人来自苦寒之地,但都是心志坚毅之辈,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京城的繁华晃花了眼?
“少爷,要不就这里吧?”单强回头朝还坐在马上的英武青年问道。
这被他叫做少爷的英武青年名叫杨守心,平时他们都管他叫少将军,这次来燕虞前途未卜,说不好怎么能成事,也就没想着先暴露身份,他们这一行是装作商队来的。只是大家都是军中精锐,一等一的身手,再怎么掩饰也不会被人忽视。后来索性就摆开了行军的驾驶,一路倒也没碰上什么麻烦事。沿途山贼马匪都是有眼力架的,绝不敢找他们的麻烦。那些地方官看着他们这一行极为嚣张,反而心虚了起来。尤其是这杨守心,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微黑的方脸如刀削斧凿,又总带着一成不变的严峻劲儿,待人接物直来直去,但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贵气。一路行来,不少人都将他当作是大家族派出来办事的子弟,虽然也不会特意优待,刻意打压之类的事情却是少之又少。对此,杨守心也只能无言以对,朝代再怎么改,这世道的势利却总是如一。
杨守心点了点头:鼎福楼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沿途看到的有些酒楼客舍那样将雕梁画栋露在外面,一副俗丽的样子。鼎福楼整个两层的门面酒楼灰瓦白墙,梁柱、门窗的木构也都只以黑漆涂敷。要说能应得上鼎福楼这个喜气的名字的,大概也只有高高悬着的金字招牌了。无论是黑色白色还是那一点点金色,表面看起来都纤尘不染,在这个阴郁灰霾的冬天,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杨守心对营建略知一二,知道保持建筑外观洁净未必有多难,费得人力物力也不是外人想象得那么多,但唯独这份用心和细心是断然不可少的。隐隐间,他对鼎福楼有了个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
紧跟在杨守心背后的那辆马车传出一个娇憨的声音:“咦,到了吗?”
那是这次和杨守心一同前来燕虞城的小妹杨莹心,虽然她也长在军中,但一路风霜,杨守心可不愿意看着年方十六的杨莹心一路吹着冷风,路上大半时间命她在呆在车里,只有到了风和日丽的时候,才骑马发散发散筋骨。
“到了。下车吧。先吃饭。”杨守心跳下来马,一甩缰绳,吩咐道:“单强,你带几个兄弟安排好宿头。其他人先用饭吧。”然后,他撩开大车的帘幕,看着杨莹心略有些困倦的面容,说:“先吃点东西,等下再好好休息吧。这里看起来还成。”
杨莹心和杨守心长得完全不像,脸型圆润,一双明若星辰的大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欢喜和好奇。她并不像是北国出生、北国长大的少女,连父亲都说莹心很有些江南女子的秀气,尤其是欺霜赛雪的肌肤,吹弹欲破,更让原本就俏丽的杨莹心增色几分。不过,熟悉杨莹心的都知道,虽然她看起来明丽温婉,但那都是假象……要不是她死缠烂打,甚至搞出了翘家的戏码,杨守心才不会带着她来燕虞城进行这一次前途未卜的旅程。
“哥哥,看起来也就那样子啊。这真是什么燕虞最好的客栈和酒楼?”杨莹心看着鼎福楼质朴的外观,有些不信了。
这时候,鼎福楼里已经有人迎了出来。鼎福楼的小二规矩和其他店家也都不同,衣服、鞋帽都有讲究。迎出来的这个歪戴着八角瓜皮小帽,头发一丝不苟地都收进在帽子里,一张嫩生生的瓜子脸笑容可掬,让这小二的眉目显得越发清俊了。小二身上穿的是青黑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缠着绛红色的腰带,两根束带甩在一边,留出一尺多长在腰际飘荡着,好不神气。
“客官,你们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小二万年不变的招呼声让单强会心一笑,说道:“打尖,也住店。里面有人招呼吧?那你张罗着把我们安排下。”
这个小二正是刚才从麻烦事里脱身而出的金太平,他刚才紧张得一身汗,跑到门口来迎宾也算是能吹吹风冷静一下。听得单强这么说,金太平一边招呼着大家进入鼎福楼一边解释道:“那麻烦客官先在门口少待,我们这边只是酒楼,客栈要从边上巷子进去。正好里面现在空着,你们的车子都能停得下。”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穿着同样服色的小二已经迎了出来,恭敬地站在一旁对单强说道:“客官,跟我过来成不?先把车停下了再说,不管您是不是满意,愿不愿意住在这里,那都是等一下的事情了。车子停在街上可不太方便。”
单强点了点头,招呼着几个兄弟赶着车,牵着马,跟在一路小跑的那个小二身后,将一行车马摆进了后面的巷子里。
杨守心、杨莹心兄妹二人,则跟在金太平身后走进了鼎福楼。
现在的鼎福楼早市刚结束,正是一天里最冷清的时候。大堂里,几个小厮正在用热水擦拭桌椅,虽然和金太平也是一样的衣服,但袍子却是青灰色的,腰间的系带为蓝色,留出的飘带也没那么长,只是略略有那么个意思罢了。
一个酒楼里有制服,有那么规整的分级,这倒是让杨守心有些想不到。他好奇地看向金太平。
金太平笑着说:“现在正是在准备午市,楼下这边没办法用了,还请几位楼上请。到上面的包间就坐。现在这个点上稍微有些麻烦,午市的材料还没完全准备好,上菜可能会慢着一些。诸位要不先来点点心什么的垫垫肚子?”
“点心?”杨莹心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你们这边有什么好吃的?”
金太平呵呵一笑:“本店早市最有名的就是包子,还剩下最后一屉蟹黄包子,这倒是不太凑巧,不够你们那么多位吃的。炊饼、油条、糖糕、麻球都是油炸的点心,做起来最快了。蒸糕、豆花都是分甜咸二味的,因人而异。小米粥从早上熬到现在,可能有些稠了,不能用来当汤水下点心,但用来暖暖身子,垫垫肚子还是很不错的。还有我们这边的生滚粥,可算得上是燕虞城的头把交椅,其实本来就是我们这边创出来的,虽然现在别人学了去,但毕竟还没学到个中真味。”
就在走楼梯的这几步路里,金太平侃侃而谈,推荐了一大堆好吃的。光是听着这些名字就让杨莹心食指大动。她问道:“都没听过,不过听起来不错。那个生滚粥是什么?”
金太平一边引着路将一众人等分别安排在相邻的几个包间,一边解释道:“这生滚粥就是将白粥煮沸,然后从鱼肉、牛肉、肉末、菜叶、青葱、老油条、锅巴等等材料中按照个人喜好投入,再加上调味。我们这边准备了一共二十四种不同材料可选,盐、辣椒、孜然、酱油等调味也有十余种,差不多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口味吧。这种天气里,喝一碗生滚粥很舒服呢。我们这边经常有朝中的大人下了朝到这边来上一碗再去衙门办差。”
果然,这听着就让人心动。杨莹心刚坐定就吩咐道:“嗯,那每人来一碗吧。都有些什么料?”
金太平看众人都坐下了,笑着说:“我一个人可记不下来那么多位客观的吩咐,几位稍等,我们这就呈上单子。我去招呼店里其他事情,几位有什么需要和他们几个说好了。还有什么事情,随时叫我,随叫随到。”他还没说完,几个和他一样服色的小二已经分头站在几个包间的门口了,他们的手里还拿着用来记录的小笺和包着白布的炭条,肋下夹着厚厚两本菜谱,每个人都是恭恭敬敬地站着,不管包间的门是不是开着,都先敲了敲门,得到了允许这才进入。每个人的姿势都一样,甚至亲切的笑容都别无二致。
杨守心冲着一旁的另一个亲兵头领陈霄努了努嘴。陈霄会意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陪着金太平走了出去。陈霄拉过金太平的手,笑着称赞道:“鼎福楼果然有一套,走南闯北的,还没见过那家酒楼有那么多规矩的。”
金太平平静地说:“客官过奖了,这不都是为了让客官们能舒服吗?开店的买卖,不就是那么回事?”
陈霄哈哈一笑,将一锭银子塞在了金太平的手里,然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推拒不得。“小哥,我问你个事情。刚才离开这边的那一队车马,是什么人呢?”
酒楼里的小二,向来都是打探消息用来的,金太平很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不以为意地说:“哦,那是禁军的几位官爷,铁羽卫的。他们常来常往,也算是熟客了。铁羽卫营地距离这里不远,他们倒是一直来。”他不知道铁羽卫保护着的那位公子是谁,也不会乱说。
陈霄哦了一声,跟着金太平到了楼下,索性拉着他在大堂里一张桌子边上坐下,打探起燕虞城现在的情况来。金太平苦笑着,知道对方不容自己拒绝地塞了银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索性让人将陈霄的那份吃食送到楼下,陪着陈霄聊开了。他也需要了解一下这帮人的来头。不过,他归根到底不过是帮厨,虽然小二的业务也很熟练,但要说对燕虞城的事情,他平日里还真没多少心思去知道。他对于怎么把鱼蒸的更好的兴趣要大得多。
没一会,金太平就有些听出味道来了,陈霄他们一行对燕虞城的那些世家大族和朝堂近况很有兴趣。他略一沉吟,说:“陈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答不上来了。要不您先宽坐,等下会有人过去找您。您看成不?”
陈霄乐了,似乎这鼎福楼还有点意思,这个金太平显然明白自己这一行不是买卖人,可他还这么说,那说明这个鼎福楼这种事情没少办,不管是提供消息甚或是为他们牵线,恐怕都算得上是常规“业务”,无非要看他们需要什么,而鼎福楼能不能接,该用多少价钱来接。想到此节,陈霄自然不会继续缠着金太平。金太平连忙站了起来,问道:“陈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無錯書吧陈霄摆了摆手。金太平说道:“那小人先告退了。有任何吩咐随时招呼便是。等管事的回来了我让他去找您。”陈霄点了点头,金太平躬身离开了。陈霄觉得这家酒楼很是靠谱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去和单强说一声就在这里住下,就在此时,单强已经走了进来,看到了陈霄正在大堂,索性在他身边坐下。他冲着边上穿着灰袍子的小厮说:“把我那份吃食也拿这边来吧。”灰衣小厮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抹布叠好放在水桶边上,摆到大堂一边,这才跑出去传话,一举一动一丝不苟。
“这鼎福楼……”单强侧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单强和陈霄都是杨家的家将,平时走南闯北,料理杨家的一些生意和其他事务。身手自不必提,见识还有与人打交道的功夫要比杨守心带着的其他亲兵近卫们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但饶是单强这种从豪奢的园林到荒郊的破庙都住过的主,也一时抓不住重点:这家鼎福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宿头就定在这里了?”陈霄问道。“那么快?”
“是啊,租下了一个独立的院子,还有八间客房。安顿我们这些人绰绰有余了。我想应该是会挺舒服的。”单强犹豫了一下,将刚才的一番见闻讲给了陈霄听。
刚才领着单强去安顿的名叫谭泰康,比金太平大了两岁,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他一路领着单强看了院子和房间,一边就问了各种各样他们的需要,也解释了鼎福楼这边住宿的规程。
院子的租金一天八钱银子,按月结算则是每个月十六两。独立的院子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客堂、厨房、书房都有,包括两个主人的睡房,两个佣人的睡房,以及一个仆人或者卫士值守的单间,所有的房间设施没有人住的时候是每两天清扫一次,保证随时可以入住。一个院子住下十来个人没什么问题,一般的出行,无论是旅行、做买卖还是访友都很体面,在院子里招待客人也不觉得局促。
客房则是一天一钱银子,月结则是二两。每间客房有三张床,虽然看起来不甚华丽,但房间里的家具用料都是实打实的,床上铺着的是雪白的床单和被子,都是细棉布的面,充填的是鹅绒,软绵绵的看着就很舒服。枕头则有软硬两种,都在床上摆着,如果还有需要可以随时让小二去取。房间里除了床,有一张小方桌和四把椅子,桌上一套简谱的粗陶茶具。另外就是一个硕大的衣柜兼杂物柜。这种陈设的房间,单强还真没见过。
这年头,客栈都做不到每个房间有独立卫生间,但鼎福楼这边,三层的客栈楼宇,却是每层都有茅房,都有独立的下水和冲水。晚间楼道里会有人值守,看客人出来了就会为客人掌灯。独立的院子自然就没那么麻烦,院子里有茅房。
看着鼎福楼这边的住宿很不便宜,但这个价钱是包括一顿早餐的。要是客人自己错过早餐的点,那没什么好说的,肯定不会退钱,但要是客人是大肚汉,也不会额外收取。另外,谭泰康还详细询问了单强他们这一行人的要求,比如需不需要每天打扫房间、换床单,需不需要早上叫醒他们,是不是需要帮他们留意访客和字条、信件等等……种种贴心服务却是单强闻所未闻的,他们一行为了保持隐秘,房间还是不希望那些个杂役随意进出,但有一项服务单强毫不犹豫地允可了:为了照顾好小姐,他以每天一钱银子的价钱雇了个丫鬟。小姐是偷偷跑出来的,把贴身丫鬟仍在了老宅,这一路行来种种照顾不到的地方可让他们这帮大老爷们郁闷坏了。
仅仅这些,已经让陈霄有些目瞪口呆了,如此周到,难怪说这鼎福楼在燕虞首屈一指呢。但是,鼎福楼还不仅如此,几个小二和杂役在他们停好了马车之后就上前来询问要不要伺候马匹,虽然照料马匹的工作不能简简单单交给他们,但单强已经从细枝末节里看出那两个马夫水准不错。鼎福楼的几个杂役几乎瞬间就在后院的门廊背风的地方摆开一桌,准备好了简单的吃食,虽然只是简单的热豆浆、烧饼,但这份爽利劲出乎意料。现在他们几个手下都在吃饭,鼎福楼的杂役们则在那边擦洗着马车,看起来也是坐惯了的样子。哪怕现在数九严寒,擦洗车子这种繁重辛苦的活,他们也没偷懒半分。几个年纪小小的杂役做得好像还乐在其中。更让人奇怪的是,他们说只要在鼎福楼吃饭或者住宿,这些就都是他们这边的服务……服务,多新鲜的字眼啊。
“刚才探了探口风,这边来往的朝堂中,或者是军中的人物不少。留了话了,准备和他们的管事先聊聊,看看能不能通过这边搭条线,不然,这一次来燕虞还真是没头绪呢。”陈霄压低了声音说。
单强精神一振,说:“是啊。之前一直硬挺着,现在老尚书一死,还真没足够可靠的人了。这真是……”
“家里让少爷来燕虞,已经是准备低头了啊。”陈霄唏嘘道:“不过,以咱们的身份,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单强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