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走道两头,两位同样年轻而英武的青年同声大喝,让捧着一屉热腾腾的蟹黄汤包的金太平怔住了。他站定,微微躬身,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接连冒了出来。距离新年正旦不过十来天了,燕虞城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虽然在屋内,没有外面刮骨的寒风,但怎么也不至于要满头大汗吧。

燕虞城建城四百四十七年,一直都是国都,城里世家豪族众多,斗气斗富这种事情以前据说很多,但现在已经很少听闻这种事情了。尤其是鼎福楼这种算不上豪奢的酒楼里的早市,无非是些包子、煎饼和汤羹,一天的场面全包下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不到。斗富实在是很没水准呢。

金太平绝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只知道不管走廊哪头的青年,他都招惹不起。

在他左侧那个,一身绛色的粗布袍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一根有着鎏金兽面装饰的武士长簪将头发束在脑后。这粗布袍子可不是一般的粗布袍子,而是燕虞城里的三大禁军铁羽卫穿在盔甲里面的衣物。鎏金兽面簪只有铁羽卫校尉以上才有可能有,据说那是上次铁羽卫扈驾前往北疆的时候发下的,也算是一项资历的标志了,那些铁羽卫的校尉们看得可重呢。这些都只能是大家猜测的根据,但青年腰间悬挂着的打磨得锃亮的黄铜腰牌再明确不过地表明了绛衣青年的身份:铁羽卫宿卫首领。这不过是七品的武职,但铁羽卫是当今皇帝身边的亲信,能担任宿卫首领必然深受信重,不论家世还是地位都不是鼎福楼的这些升斗小民能去猜度的。

在他右边那个,身着湛蓝色锦袍,领口袖口都是银线绣制的云纹,右肩上有金丝绣制的狼头,左肩则佩带着轻便的银色肩甲,虽然身上没有其他配饰来表明身份,却也一望而知这青年亦是军中子弟,地位不低。

金太平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两个青年他以前都没见过,但在过去一个时辰里可没少给他们找麻烦。

两人前后脚带着人进了鼎福楼,分别占据了鼎福楼二楼的两个包间。最初两方是怎么撞上的不得而知,但从半个时辰前开始,两边就开始不停地点一样的东西。虽然两边都有四五个人在包间里,算上在楼下等着的扈从,都有十来个人,但要的菜色足足够三十多人食用。而且,一单单的食物,要的越来越急越来越贵……当然,贵也是有限的,可这让鼎福楼本来就忙成一团的厨房有些应付不过来了。不仅东西得一批批送上,顺序还不能有分毫出错。两边的这两个青年可就等着机会发飙呢!他们在楼里打一架虽然也会赔上足够的银子——这些喜欢斗气的纨绔子弟们在这方面从不肯落人口实——可楼里修修补补,几天做不成生意也麻烦呢。

现在,金太平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境地:他手里的蟹黄包子是早上蒸出来的最后一屉了。厨房那边再赶工也不可能变出更多来,但偏偏两边包间都点了包子。之前,金太平就跟两个包间解释过没有,但两边都让他想办法:说得都很大声,摆明了就是要挣个面子压住对方。金太平看着绛袍青年那边比较顺眼,本来想悄悄送进那边的包间,这事情也就了了,可没想到这两边都在走廊里等着,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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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果然还是你有办法。”绛袍青年笑嘻嘻地伸出手迎了上来,作势就要接过金太平手里的蒸格。另一头的蓝袍青年满面怒容地就要冲上来。金太平紧张得快要软倒在地,退了一步,差点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声清亮的怒骂在楼道底下响了起来:“金太平你搞什么,把那最后一笼包子给我端回来。香姐没早饭吃了我剁了你蒸包子!”

虽然听起来是声色俱厉,一点都不客气,但对于此刻的金太平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只见他脸上的紧张瞬间一扫而空,摆出了略带夸张的歉疚表情,仿佛恍然大悟道:“哎呀!不好意思!两边催得急,忘了这茬子事情了……”他以前所未有的快捷步伐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了楼梯。这动作快得金太平自己都有些吃惊:这道楼梯他走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还没有一次能那么快那么顺呢。

绛衣青年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却不以为忤,摸了摸鼻子,冲着对面满面怒容的青袍青年无奈地投去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转身返回了自己的包间。青袍青年冷哼了一声,一振衣襟,亦是转身向包间走去。反正没让对方得到那屉包子,那就是可以接收的结果。

斗气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绛衣青年名叫王振诚,他的父亲王怀乃是铁羽卫的统领。他进了包房之后洒然坐下,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穿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苦笑着说:“这最后一屉包子没给您弄来。”

白衫青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努力咀嚼着将嘴里美味咽下去,说:“没事,反正我也吃饱了。过几天我们再来就是。”

王振诚闻之色变,急忙道:“您可别开玩笑,你每次出来有多麻烦知道吗?让我老子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坐在边上的几人俱都是王振诚的属下,难得见到自家大人这样紧张,不由得都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白衫青年笑嘻嘻地说:“总有办法的。这一阵还比较清闲,等到了正月里,诸事缠身,可就想出来都难了。”

王振诚犹豫了一下,说:“要是只是想吃包子或者别的,让鼎福楼每天送都没事,我给您带过去。就怕到时候凉了,可就没这味道了。鼎福楼每天的早市生意都很好,来往的官吏富豪都不少。几位尚书下了朝有时候也朝着这里来,图的就是这里的东西刚出炉的那股新鲜劲。”

白衫青年微微颔首,很没礼仪地拍了拍肚子,说:“看出来了,要不然我也吃不下四屉包子。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了那么多呢,可把我给撑死了。这鼎福楼能把生意做成这样,后面是谁?”

王振诚哈哈一笑,说:“这个,如果不是弟兄们太不给力查不出来,那就是真没有。这家鼎福楼,就是靠着买卖一点点做起来的。在燕虞城觊觎他们家产业的有不少家,但一次次要收,一次次被那个老板娘顶回来。几家无功而返,现在倒是没再听说还有什么人还想动鼎福楼了。”

白衫青年一惊,微微沉吟道:“这可不容易,他们可不光是卖包子吧?这可不是什么大生意,怎么着也不会让别人动心吧?而且,他们的老板居然是个女子么?”

王振诚敢把白衫青年带到鼎福楼来,之前可没少做功课,以防万一。见白衫青年对鼎福楼来了兴趣,他娓娓道来:“这鼎福楼的老板娘名叫邢香,是盈南徐家的长房媳妇。不过,其实邢香是官家孤女,当时嫁入徐家不过是为了冲喜,徐家长子当时就病入膏肓了。徐家长子死后,邢香也不过十四岁,徐家不待见她,却又不能不安置她,索性将她打发来燕虞,将这里的一个酒楼给了她。那是在……十三年前。邢香当时手里就一个老家人在身边,只能勉力将酒楼支撑着,但却将徐家长房每年的份例结余下来,收罗了几个孤儿和两个老军汉,反正开酒楼的总能省出几口饭的。之前几年是经营得很艰辛,看邢香年纪小又美貌,当时很有些人在打她注意,幸好那两个老军汉还有几分力气,这才护得酒楼周全。不过,从几年前那些孤儿孤女年纪稍微起来了些,能在店里帮忙,这边倒是越做越好了。这边的包子原先只在附近几个街坊比较有名,现在可不同了,鼎福楼不说别的,这早市的生意,整个燕虞城可没有第二家。”

白衫青年怔了怔,喃喃道:“邢香也该有此报,那些她养大的小子,看起来也算是纯孝。十三年前?这邢香家里莫不是被当年的事情波及到的?”

王振诚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笑着说:“或许吧,谁知道呢。现在老板娘邢香可威风呢,累了那么多年,现在据说每天睡到自然醒,鼎福楼的生意都交给了那帮小子们打理,井井有条。邢香现在不轻易下厨房了,只是在精研各类菜色和点心的制法。鼎福楼有几道名菜名点,可不是轻易尝得到的。燕虞五大名厨现在就有邢香一号。上个月郭家祖婆做寿,还是郭家二小姐亲自来请邢老板去做了一笼寿桃。公子您也知道郭家那几个老饕,能让他们赞不绝口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呢。三年前,鼎福楼倾尽全力,还问一些亲近的食客借了一笔钱,将后面整条巷子都买了下来,大兴土木,将前面的酒楼和后面一片整个重新修造,建了一栋客栈和三个院子。一个小院子自然是邢老板住所,另外两个却都是可以让住客包租的。当时这也算是极大的手笔了,谁都没想到一介女子居然吃下了超过永兴坊八分之一的地盘呢。差不多是在那前后,鼎福楼才改成今天的这名字,也同时经营酒楼和客栈。”

白衣青年疑惑地问:“这两个可不一样吧,她能管得过来?”

王振诚苦笑着说:“公子,现在鼎福楼的客栈,虽然房舍不多,但要说舒适周到,可是燕虞城的头把交椅。燕宾楼、百月精舍是明着来偷师,只要鼎福楼这边的伙计、管事愿意走的,薪水据说都开到了一个月十二两银子,比我的饷银都高呢。”

白衣青年啧啧道:“生意能做到这种样子,还真有点意思。鼎福楼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坐在一旁的卫士笑嘻嘻地插嘴道:“公子,容小人插句嘴。小人有个堂兄,是城门卫所当差的,他们那边只要有外来客商问及宿头住店事宜,能介绍来这边的,一律都有礼物。城门卫所、西市曹的官佐到鼎福楼来,从来就是加送一个菜的。一来二去,大家关系好的很。那些宵小从来不敢来鼎福楼捣乱,这里面也有讲究呢。”

王振诚不快地说:“那些个老爷杂兵,到这里居然还有这番好事?我来这边也恁多回了,也没见有这番招待。”

白衣青年哈哈大笑道:“王小将军,着相了吧。人家那是生意经呢。城门卫所本来就不是用来打仗的,安置那些老兵罢了。西市曹也是如此,都是些老家伙们帮着巡视城内,维持治安的。开店的没有不和他们打交道的,人家有优待才正常。你们,再说了,你们铁羽卫饷银多少,城门卫所的又是多少?你们还差那点菜钱?”

白衣青年对燕虞城内的状况并不算太熟悉,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不过,这么一解释,他自己倒是更有些意动,这鼎福楼从一间小酒楼到现在已经俨然是燕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店家,不过十几年,还没什么后台帮衬。老板娘邢香虽然声名不显,但着实是有几分手段的人物。想到她做点心的那番声明,白衣青年也有些意动了,要说馋嘴,他可也不比郭家那帮自小挑剔到大的家伙差呢。

不过,他可不能只想着口腹之欲啊。他冲着王振诚问道:“你和谭铜这么较劲着有意思吗?”

谭铜就是刚才那个蓝袍青年,乃是镇东侯谭桂荣的养子,现在是西苑军的骑都尉。西苑军亦是禁军的一支,但和铁羽卫不同的是,西苑军的兵力要多得多,担负的责任也完全不同。铁羽卫更像是天家亲兵,除了护卫皇城之外,也要根据帝王家的安排,执行各种奇奇怪怪的任务,也经常被派到一些亲信重臣身边。但西苑军则更像是后世所说的快速反应部队,一有风吹草动,必然是西苑军先出动。既然都是禁军,又都极受重视,长此以往,两军也就有了比试竞争的意思,而且愈演愈烈。王振诚和谭铜他们两个早就斗出了火气,有事没事撞上了总要有一番明争暗斗。今天要是在鼎福楼碰上的是西苑军的旁人,估计怎么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子。

对于白衣青年的过问,王振诚很是平静地说:“看他不顺眼呗。不过是镇东侯养子罢了,看那副样子,简直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小侯爷了。再说了,我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平日里打打架松散松散筋骨,有人可以拌个嘴,倒也是个调剂,万不至于碍事的。”

白衣青年点了点头说:“你我是放心的,可这谭铜……唉,戾气深重啊,就怕什么时候出事。”

王振诚笑了笑,没再接话。就在此刻,一名卫士敲了敲门,然后凑在门口小声禀报道:“少将军,有一行车马往这边来了。十四辆大车,其余都是骑手,看起来有四五十人。看起来都身手敏捷。”

王振诚眉头一皱,吩咐道:“不要妄动。”

卫士应声而去,王振诚对白衣青年说道:“公子,时候不早了,您这顿早饭也算是满意吧?我们这就走吧。接下来这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开始多了起来,有些不好应付了。”

白衣青年微微摇了摇头,说:“好吧。那就走吧。”平日里劳心劳力,倒是这个上午,在鼎福楼过得极是愉快,虽然各种不合规矩,但有时候稍微犯点规矩,真是让人心情舒爽啊。

他走到门口跨上马车的时候,那一行车马正好转过街角,朝着鼎福楼这边来了。白衣青年朝着那边瞄了一眼,微微咦了一声,然后就踏上了马车,洒然而去。那一行车马,的确是太扎眼了,难怪卫士隔着那么老远就来禀告。看着像是远来的商队,但白衣青年就九成把握,那是一支非常精锐的骑兵队伍。

这是谁?来燕虞城又要干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