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旧梦34

自下山以后，宋青辞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甚至不再有任何表情。

宛如一个行尸走肉，行走在这人世间。

宋青辞和炎烈南逃离皇都的时候用了十七天，可他们回来，只用了四天。

回到皇城以后，宋青辞就被带去见姬沐允了。

宋青辞推开大殿的朱红大门，大殿之内只有姬沐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王座之前。

“你回来啦。”姬沐允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是远超实际年龄的沙哑和沧桑。

宋青辞没有说话，一步步走进大殿之内，身后的门扉吱嘎一声慢慢合上。

宋青辞在台阶之前停下步子，无畏无惧的仰着头望着那自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

“哥哥啊，你杀了我的丈夫，又一次。”宋青辞看着姬沐允的背影，定定出神。

“可他不只是你的丈夫，他是留国的国君，是踏破铁骑，毁我山河的贼人，这些你都忘了么？”姬沐允怒不可揭，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看着宋青辞。

“我没有忘，所以这十年来，我从没给他一点好脸色，所以，妹妹遇到姬国的事情，我都要他手下留情，得过且过，可到头来呢？他被你和言东鹅联手害死了，这些我都不怨，只当是他欠的债，总要还的，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么？

他说了，不会回留国，不要这天下，他只是想要带我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样都不肯放过他……你们杀了他一次还不够，连一句行尸走肉不不愿意放过么？

他已经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了啊。”宋青辞嘶吼着，将这积压的悲情与压抑统统宣泄出来。

“可你你肚子里的孩子会造成威胁。”姬沐允大声呵斥，“如果炎烈南还活着，你认我，我会由着这个孩子出生么？”

“你……”宋青辞的下颚微张，说不出话来。

所以，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才会这么不安，坚决不能放炎烈南和自己离开么？

“你们以为能瞒天过海么？言东歌如果不是因为只是对你有私心才瞒着我，你认我，我又能容的下他么？”薄薄的红唇，说着寒凉的话语，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九儿，做人不能太贪心，如果你想要炎烈南那个怪物，那你的孩子，就不能出生。”姬沐允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的看着宋青辞，淡淡说道。

“哥，我是你的亲妹妹啊，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却连我的丈夫孩子都不能放过么？”宋青辞在姬沐允那凉薄的目光中，忍不住退后数步。

“你我生在皇家，这些，我以为你早就懂了。”姬沐允见到宋青辞那讥讽又惧怕的样子，心下凄凉，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如山。

宋青辞无声的抽泣，眼中满是泪水。

“现在炎烈南死了，我可以允许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嫁给言东歌的话，这姬国的青年才俊，随你挑选，你可以为孩子挑一个好父亲，只要，与留国无关。”姬沐允冷冷的分析着利弊，接着又说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宋青辞低垂着眼眸，勾唇一笑，满是嘲讽之意，“如此，臣，明白了。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如是没有了，臣舟车劳顿，就先告退了。”

姬沐允沉默的看着殿下那个言辞恭敬，却满是不屑之意的妹妹，所有话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好半晌才说道，“……去吧。”

宋青辞双膝跪地，双手举国头顶，交叠放置于额前，弯下身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姬国王族的大礼，高声喊道，“臣，告退！”

她自此只愿做臣子，再也不是他的妹妹了。

她知道，他也知道。

姬沐允看着宋青辞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大殿，退到门口时，依旧无比恭敬的走了出去，慎重的在他面前关上了那道门，就像隔绝了这近二十七年的血脉亲情。

姬沐允在门关上的刹那，跌坐在冰冷的王座上，冰冷的面容终于碎裂开来。

他单手支在膝盖上，将自己的脸庞埋进手掌心，双眼酸涩而胀痛，要多努力，才可以不让那液体流出。

“陛下，”穆棱最终不忍心，从房梁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地，离着姬沐允一米的距离。

“我永远的失去了这个妹妹，对么。”姬沐允轻声的呢喃。

穆棱的心，狠狠的揪住了，刺刺的疼痛，却无从安慰起。“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姬国的昌盛。”

姬沐允从掌心抬起头来，眼尾微红，让人怜惜的心疼，可这世界，又有谁会为了这样一个帝王真心难过呢？哪怕一瞬。

穆棱想，这个人是自己穷尽一生都想守护的人啊，可惜……他并不需要自己无力的守护。

“你过来。”姬沐允轻声说道，对着穆棱抬了抬手。

穆棱低着身子向前挪了两步，单膝跪地，看向姬沐允。

姬沐允歪着头，冲他浅浅一笑，然后，“啪”的一声。

狠狠一巴掌，甩在穆棱的脸上，穆棱的脸瞬间涨红，嘴角破裂，渗出鲜血。

穆棱被打得歪倒在一边。立刻爬起来，再次跪好。

他看着姬沐允的手指微微泛红，使了很大的劲，他也会疼的吧，没必要和自己生气，可以叫自己去办事处领罚的，但他不能说，会让姬沐允更加不痛快。

“穆棱，无论如何，九殿下都是姬国的公主，孤的亲妹妹，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该惹她生气，更不应该冲撞她。明白么？”姬沐允的声音柔和，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温柔，可话语里的威胁不容忽视。

“臣，紧急陛下旨意。”穆棱跪下了另一只腿，双手贴于地面，额头重重的叩击地面，几乎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面。

“再有下次，孤就砍了你的手。”姬沐允的手指状似无意的滑动着王座的扶手，再次威胁道。

“是。”穆棱没有抬头，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了。

“你再过来些。”姬沐允将两手支在王座上，看向穆棱。

穆棱上身稍稍停止了些，又往前挪动了寸许。

姬沐允的手轻轻搭在穆棱的肩膀上，缓缓收紧，他的头，垂在穆棱的肩膀。

他看不清姬沐允的脸，只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脖颈的动脉，跳跃着颤抖。

姬沐允没有竭斯底里的哭闹，却让人感觉难过极了。

“我只能用我的妹妹，换着太平盛世，我只能用我自己，祭这四海升平。最是无情帝王家，是因为，从出生在这皇宫之日起，我们……就没有家了……”

他不会伤害自己妹妹的孩子的，相反，他会保护他，让他健健康康的长大。然后把这天下，留给他。

为此，他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炎烈南，不能活着，不能啊……

宋青辞在关上殿门的那一刻，转身，提着裙摆在长长的宫道内一路狂奔，就像那夜，炎烈南踏破宫门，闯入禁宫时一般。

她穿过九重回廊，跑过皇宫禁苑，终于，在跑出那朱色宫门之后，抚着灰色的城墙，气喘吁吁的沿着墙壁，慢慢蹲下身子，紧咬着下唇，哭着跪倒在高高的宫墙下。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最爱她的人长眠在思雁崖，而她，一生宫装，死在了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宋青辞哭着哭着，却开始疯狂的笑起来。

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笑着哭出声来。

“九儿……”言东歌走到宋青辞面前，默默的生出手，柔声说道，“我带你回家。”

夕阳西下，宫墙寒鸦。

任他神台坍塌，高墙尽断。断肠天涯。

宋青辞双目无神，无声的嗤笑，然后扶着宫墙，缓缓站了起来，从言东歌的身侧擦肩而过，视若无睹。

“七日后成婚，你去安排吧，在这之前，都不要来找我了。”宋青辞的声音，轻飘飘的从身后传来。

言东歌的手紧紧扣着，青筋凸起，他的喉结滚动，最终只能无力的叹息。

思雁崖。

姬沐允安排了一小队人马，前往思雁崖，为了避免宋青辞怀疑，他并没有安排穆棱去。

那队人马由穆亦带队，轻装上了思雁崖。

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将山上炎烈南的尸体挖出来，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穆亦将木质的墓碑挖了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开始动手挖坟。

终于几个人挖到了裹着白布的尸体。白布揭开的那一刻。

穆亦感觉自己毛骨悚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要给他们下达这样的旨意了。

这炎烈南的尸身虽然破败不堪，但是却并未腐朽，更没有恶臭。那张脸，除了些微的伤痕，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这真的太不正常了，那感觉，仿佛下一刻，炎烈南就会立刻坐起来一样。

穆亦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恐惧。

穆亦冲着一旁的护卫抬手，护卫会意的将一旁的长刀递给了穆亦。

穆亦单手接过，将刀拔出刀鞘，然后双手紧握刀柄，竖在身前，像是为了替自己鼓气一般，大喝一声，顺序向着炎烈南的脖子砍下。

刀锋嵌入皮肉，割断了之前宋青辞为他缝合的红线。

再往里入了寸许，电光火石之间，炎烈南睁开了眼，单手抓住了穆亦的刀尖，然后一下子从自己的脖子上挪开。

在一用力，甩了出去，连带的穆亦也想被一阵飓风掀倒了一般撞击在石头上，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穆亦震惊无比，但是仍然在第一时刻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大家一起上，把他剁成肉泥么，再也动不了了。”

然而那些刀剑在炎烈南身上划过，虽然略微降慢了炎烈南的动作，然而并没有使他停滞。

炎烈南将脑袋歪向一边，像是活动自己的脖子一般，还能游刃有余的抵抗着对方的攻击。

他满眼的血色，看什么都是红的，他的脑子混沌如世界初始的黑暗。

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是一团红色会挪动的血雾，而他，开始了无差别杀戮。

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有仇恨，在心中燃烧，燃烧。

炎烈南抢下两把长刀，随手挽了几个花，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宛如上古战神，然后手起刀落，砍下一个又一个头颅。

当最后一个穆亦也死在他身前的时候，他的脸上溅上了些许红色的血液。

炎烈南的眼睛都未曾眨一下，面无表情的将穆亦从自己的长刀上推开。

他手提长刀，跨国一具又一具尸体，刀尖划过地面的岩石，发出刺刺的声响。

孤傲的背影，消失在寒冷的月色里。

皇城，禁宫。

言东歌用七日的时间，尽可能的筹备婚礼，让它极尽奢华，不亚于十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只是，十年寒暑，如今的两人，心境早就与之前完全不用了。

十里红妆，绕城三圈。

而城内的众人，也都挤在街道的两旁，等待着婚礼仪仗队的经过，好一睹这繁华胜景。

毕竟这是姬国自战胜留国以来，最隆重，最繁华的一场盛世了。

然而，宋青辞坐在花轿之内，神色冷凝，完全不像是新婚之日的喜悦。

炎烈南浑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站在小巷的角落，看着地上逶迤拖延的红色长毯，还有那些喧嚣的人群。

他抽搐一般的侧了下脸，然后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看向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言东歌，还有后面的花轿。

还……差两个……

炎烈南耐心颇好的收起斗篷下面藏着的双刀，跟着人群缓缓移动。

走向他们的目的地。

公主府。

宾客陆续迎门道喜，来往奔走，川流不息。

皇城最尊贵的九殿下与姬国的战神言将军成婚。

主婚人自然非姬国的国君莫属。

当姬沐允在穆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马车的时候，炎烈南眼中的血雾滚成一团。不停的来回晃动。

人……到齐了。

炎烈南的手握着双刀的刀柄不自觉用了些力气，刀柄竟然生生碎裂开来。

炎烈南低头看了下手中坏掉的兵器，真的是不堪一击啊。

看样子，要换两把新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