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相见欢】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兵卒小心躲在门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神色格外紧张,好像进来的不是人而是恐怖鬼怪。
贾蓉轻扬马鞭,正要驱使座驾入城,那守将终究不放心,站在城头大声喊:“等等!进城得先交出兵器!”
贾蓉抬头漠然觑他一眼,似没听到一样,径自策马而入。
这不屑举动让守将心头怒起,但看到对方人数不多却个个精悍,若厮杀起来,己方未必能得便宜,只好忍气不语。
眼睁睁看他们一行人顺利进城,这才没好气地招呼手下关门。
林如海和秦之鹤已从城楼走下,并肩站立门洞内侧街道上,含笑等待。
贾蓉翻身下马,健步走过去拱手行礼,目视林如海道:“有劳林姑祖来见,贾蓉失礼了!”
“你真是宁府的蓉哥儿?”
直到此刻,林如海仍有几分不敢相信,一双眸子上下打量,似在辨认他是真是假。
这也难怪,林如海是荣府女婿,本就与宁府交集不多。而宁府男人又有不务正业的传统——如贾敬修仙,贾珍胡闹,平时并不往来。
何况当年他在京都担任兰台寺大夫时,贾蓉尚是垂髫稚子,如今却已长成高大青年,容貌变化,何止天差地别,哪里还能认得出?
尤其令他大惑不解的是,此子怎敢堂而皇之入城?
无论是作为朝廷勋贵还是反贼头目,传了出去只怕都会对其极为不利。
贾蓉微微一笑:“林姑祖若不信,不如请林妹妹出来一辨真伪。”
其实林如海心里早信了,没人敢这样招摇撞骗,只是有种难以言说的虚幻感罢了。听到对方提及女儿,没大没小地唤作妹妹,心头一阵无语。便没接话茬,问道:“你此来是为何事?可是肩负朝廷使命?”
说到朝廷,林如海的眼神明亮许多,显然甚为期许。
贾蓉并不回答,微微扭头,目光移向旁侧。
扬州知府秦之鹤身着正四品官服,但是面上没有半分主政官员的矜持之气,反倒一直含笑,以显亲近。
不过面色憔悴,眼袋垂下,足见近日忧心匪浅、睡眠不足。
他有心向贾蓉打探反贼虚实,以定应对之策,但见其并无会谈的意思,便想既已入城,也不急于一时。于是暂且忍耐,对林如海笑道:“如海兄,威戎将军远道而来,你们也久别重逢,自家人且先相聚。待明日本府再另行设宴,还请务必赏光莅临!”
说完不等回答,径自离开,只当他们应下了。
林如海无奈地摇摇头,对贾蓉苦笑道:“你的脸面倒是够大。秦知府几次三番让我募捐粮饷,事情千难万难,也不曾宴请一次。这回倒要沾你的光了。”
看到周围远远地站着不少观望的百姓,他便提议道:“好了,先回府吧。街上人多眼杂,不便久留。”
接着林如海登上官轿,贾蓉依旧乘马,一行扈从随后,一同回了盐政衙门后宅。
管家提前接到消息,殷勤出来迎候。
林如海吩咐他去招待亲卫,然后领着贾蓉直接往内宅走去。
总要让女儿看过,确认身份后他才能真正放心。
昨晚又下了场雪,满地铺银,煞是可爱。几位姑娘久闷府中无聊,便在庭院中堆雪人嬉戏。
黛玉小脸红扑扑的,站在自己堆成的雪人前呵气暖手,得意扬扬招呼道:“你们快看,这雪人像不像蓉哥儿?”
尤二姐和仙儿闻声望了过来,那雪人矮小肥胖,偏又被描眉画眼,一副凶煞模样,二女一时忍俊不禁。
仙儿笑靥如花道:“蓉郎丰神俊朗如天人,哪会这样肥嘟嘟丑巴巴的?我看倒像横行川渝的食铁兽,蠢笨又凶蛮!”
“胡说!哪里丑了?我怎么记得蓉哥儿眉眼就长这样?”
黛玉嘟起粉唇,很不服气地反驳。还想再说,猛然看见父亲领着一个高大男子走进二门,顿时受惊非小。不及看清对方容貌,便跺脚喊道:“爹爹,你怎么不通报一声,随便请人进来呢!”
尤二姐和仙儿听到这话,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果见有男子进来,也为之一惊。正要避嫌离开,却瞥见那人面目,动作不禁停滞,仿佛受了孙猴子的定身术,呆呆傻傻站在当地。
林如海被女儿指责也不以为意,笑说道:“蓉哥儿又非外人,还不快过来见礼!”
尤二姐和仙儿反应过来,来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几乎喜极而泣,不约而同狂向爱郎奔去,迫不及待想要投怀送抱。
就差临门一脚,却瞧见林如海一脸愕然站在爱郎身边,二女登时大窘,强行停步。
奈何地上积雪未消,稍显路滑,一时收势不及,身形不稳,向前倾倒,如花坠地。
贾蓉笑吟吟看着二女奔来,见状手疾眼快抢上,两臂同时伸出,一左一右将二女揽住,才避免她们当众出丑。
“着急什么?一时半刻也等不及?”
馨香扑鼻,十分熟悉的味道,贾蓉笑呵呵打趣。
“哪有!你就爱胡说!”尤二姐满面羞红,急忙将他推开。
仙儿眷恋久别重逢的健硕臂膀,只是不好当着林如海的面太过放纵,努力摆出矜持神色。
黛玉莲步轻移,跑来笑道:“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忘了二姐姐和仙儿姐姐呢!”
無錯書吧见女儿确认了来人身份,林如海也轻松了几分。目睹二女魂不守舍,不禁暗自摇头,有些不喜。
想到他们毕竟共过患难生死,感情自然深厚,便说道:“你们且先叙旧,稍后蓉哥儿来我书房,有事相询。”
说罢负手离开,连女儿也没去管。
待他一走,三女顿时将贾蓉围拢,问长问短,好奇又关切。
贾蓉笑道:“你们三张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叫我如何作答?天气还冷,你们又生了汗,进屋再说吧,免得受了风寒。”
三女自无不允,喜笑颜开拥他走进房间。
落座后,二姐先发难,作色嗔道:“当时只说让我们来扬州暂避,很快就会接回。怎么之后就没了消息?让人家好生牵挂!莫不是又有了姐妹?”
贾蓉目光在玉容上流连,伸手牵住她一双温软葇荑,笑说道:“军务繁忙罢了,哪里什么姐妹?这不是得便就过来了?”
被对方握住手,稍作挣扎却未挣脱,尤二姐佯怒暗喜,数月烦恼荡然无存,媚意盎然道:“反正今后休想再甩脱我们!”
看他们郎情妾意,浑不顾人,黛玉有些不耐烦,插嘴问道:“贼兵围城甚紧,你怎么来扬州了?”
贾蓉便将徐圣身死、金陵乱战一场等事,简略说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三女听得惊心动魄。
当初黛玉和尤二姐虽被徐圣的人所掳,到底还要感谢徐圣约束部下甚严,才幸而无恙。
何况此后贾蓉离开巨野,四处出战,期间徐圣对她们多有关照。
明知对方是贼首,难有善局,黛玉也觉遗憾,感叹道:“徐先生看着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一步,可惜了。”
尤二姐才不似她多愁善感,也不关心反贼死活,好奇问道:“你刚说那位张头领也死在了金陵,贼兵怎么不退呢?还要攻打扬州吗?”
不待贾蓉回答,黛玉便笑道:“二姐姐,岂不闻‘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天王虽死了,却有新头领继任,自然想多建功勋,也好收服军心,巩固权势。我说的是也不是?”
说罢,笑看贾蓉,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不错,替代张东白的人名叫于阳,封号吴王,也非善类。”贾蓉言简意赅道。
“那你能救救扬州吗?听说现在粮食都不够吃了!日子好难的!”黛玉神色一黯,带着祈求的语气说道。
生于斯、长于斯,她对这座城市自然不可能没有感情。想到贼兵入城后劫掠杀戮,繁华城市将陷于战火,种种美好都会消散一空,分外不忍。
贾蓉沉吟道:“此事不易。按照归属,扬州非我势力范围,师出无名,不好插手。”
“哼!我看你是胆小,怕了人家!”
听他直接拒绝,黛玉很是不满,故意激将。
贾蓉哪会受小姑娘拿捏?摇头道:“这些军国大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此行要带二姐和仙儿回济南,你不妨同行。”
“我不走!我走了我爹怎么办?”黛玉的执拗性子也发作了。
“你父亲是朝廷命官,非有圣旨皇命,他自己绝不会擅离职守。你又能如何?”
“我不管,我就要和爹爹在一起!”
黛玉的态度很是坚决,说完眸子一转,忽的凑过来抓住贾蓉胳膊,摇动不停,哀求道:“蓉哥儿你本事最大!你一定能救我爹爹,快答应我!”
贾蓉也没想到,这林妹妹看着清汤寡水,撒起娇来这么磨人,闹得他没法可想,答应道:“好了好了,我去问问你父亲的意见,他若同意,自可同行。”
说是这般说,他却知道根本不必去问,林如海绝不会离开扬州的。
见了尤二姐和仙儿,重温柔情蜜意,贾蓉不由想起昔日欢好情形,恨不能立刻大被齐眠,一亲芳泽。奈何眼下是在林府,说起来他也未脱孝期,不好太过放浪形骸。
于是暂且按捺萌动的心思,起身去见林如海。
书房内,檀香袅袅,缭绕不散。
林如海一身便袍,一时站起,一时坐下,心中愈发不安,等得有些焦急。
原以为他们年轻人略谈几句,贾蓉便会来见自己,哪知等了这么许久!这小子还真是半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几番想让人去催促贾蓉过来,都是强行忍住。
过得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下人在门外禀告:
“老爷,贾将军来了。”
“快请进!”林如海刚说完,自己便走了出去。看到贾蓉远远的似要行礼,忙出言阻止:“虚礼就不必讲究了,蓉哥儿快进来!”
恭敬不如从命,贾蓉也非迂腐多礼之人,抬脚走进书房。
书房陈设古朴淡雅又不失贵气,甚显品位。
贾蓉欣赏一阵,品评了几张画作,见林如海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才问道:“林姑祖有事想问?”
林如海请他落座用茶,问道:“蓉哥儿,现在金陵究竟是什么情形?有消息说出了大事,我等困守城中,却不知到底是什么?还有,朝廷有没有什么对策?这场乱子越闹越大,不宜再纵容下去了,否则动摇国朝根基呀……”
“林姑祖且先缓缓,这么多问题,想要我答哪个?”
见他有些激动,贾蓉不得不出声打断。
林如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叹道:“你是不知,自从扬州受困,反贼封锁四门,消息早已断绝。阖城百姓惶惶不安,日夜不宁,我又岂能例外!”
贾蓉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将金陵变故简单说了,道:“如果林姑祖期盼朝廷发兵来救,大可不必。近年辽东战局牵扯了朝廷太多精力,先前北静王率军出征,已将余力损耗一空。更不要说义军已占据江淮、兵锋直掠江南,导致运河断绝,东南税赋无法转运京都,让局势更加雪上加霜。朝廷最多勉强遏制反贼攻向京师罢了,江南鞭长莫及,想救援也有心无力。”
听他说得如此悲观,宛如大厦将倾,无可挽救,林如海心焦如焚,想来想去也无良策,真真是无可奈何!
见贾蓉说话时置身事外,几乎于己无干,他微微生恼,正色道:“玉儿同我讲过你的事,能在贼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倒也能耐不俗。只是你到底什么打算?朝中诸公可不会体谅你事出有因、被迫从贼,只是会视作投敌叛国!想要不受影响,唯一出路还是早日立功呀!”
“林姑祖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只等待良机来到。”
贾蓉并不反驳,但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是敷衍。
林如海心道,你这可不像是正有此意的样子!也不戳穿他,又问:“那你觉得扬州出路何在?好好一座繁华兴盛的城池,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沦丧反贼之手吧?”
“扬州繁华,比之金陵又如何?不到城破之日,有些守财奴永远不知忠君爱国。”
听他意有所指,似乎对盐商不喜,林如海也不意外。
盐商富甲天下,本就容易招人嫌恶,何况盐税流失极大,否则朝廷家底也能富裕些。
他叹声道:“纵然有些人咎由自取,可黎民百姓何辜?他们也难免要受池鱼之殃呀!”
不管他怎么说,贾蓉总是温文有礼,却无一救城之策。
林如海大为失望,挥手让他离开,说道:“也罢,今晚你就留在府中客房安歇,明日随我去见见亲知府,也算是有个交代。”
贾蓉点头应下,心里却在想今晚是让二姐还是仙儿侍寝?
恐怕无论选谁都会让另一个失望、伤心,真叫人好生为难!
“罢了,不选了,我就多受些累,怎么也不能伤了她们的心。”贾蓉默默作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