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金陵城中气氛依旧凝重。梁栋不得不走上台前,来回奔走,勉力收拾残局。

经过艰难沟通,各部达成共识——自行推举新首领,再由圣朝加以敕封。

此外,共同约定今后团结和睦,敢有自相残杀者,各部共击之!——此为金陵之盟!

接着重新为徐圣夫妇及一众死者举行了葬礼,伤情稳定的徐继贤也被簇拥登基。

梁栋被册封为国师,留在金陵辅佐朝政。各部返回前线,继续迎战官军。

这段时间贾蓉也没闲着,宁荣二府旧宅重新回到他手中,当初侯五占据过一段时间,倒没有多少损伤,只是库房丢了不少藏品。

趁此机会,贾蓉让人在祖坟中为贾珍设了衣冠冢,不过棺椁里面完全是空的,徒有虚名。

眼看要返回山东了,临行之前,梁栋特意请他入宫赴宴。

他本想赴宴,不过属员都来劝阻:“殿下,还是别去了。”

“为何?”

“昔日梁天王和殿下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现在身份转换,他已执掌朝政,所思所想未必不会变化。稳妥起见,还是莫要轻涉险地。”

等若说这场宴会很可能是鸿门宴。

贾蓉微微沉吟,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人的想法总会受位置影响。换个位置之后,有些人便拎不清了。

换作是他,或许就会做出某些举动。

想了想,他慨然道:“梁天王最讲义气,不会发生你等担心之事。”

“殿下待人至诚,只是……”属下还想再劝说,贾蓉却已从容纳谏:

“不过你等既不放心,便邀他来宁国旧府罢,就说请他雪中赏梅。”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岁末将至,日前一股寒流经过,下了纷纷扬扬好大一场雪,令江南百姓都觉希罕。

梁栋并未拒绝邀请,来时轻车简从,依旧是往日作风。

贾蓉在府门前相迎,一路领他走进去,沿途观赏景致。

梁栋啧啧惊叹:“到底是敕造的宅邸,就是大气!”

以他的鉴赏水平,除了“大气”之外,也说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

二人在园中亭下小酌,此时园内山石树木皆覆盖一层白雪,又兼腊梅初绽,冷香扑鼻,甚为赏心悦目。

梁栋饮了一杯温酒,开口道:“以前不解文人为何说要终老林下,如今我却有几分向往。”

“这是为何?”

“省心啊!”梁栋哈哈大笑。

贾蓉有些无语,自己就不该期待从此人嘴里说出什么不俗见解来!

“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打算,同我交个底!”梁栋忽然压低声音。

贾蓉微微眯眼,反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见他装蒜,梁栋回以冷笑:“得了罢,旁人不知,我还不知?”

他紧紧盯着贾蓉:“以你能耐,绝对看不上我等大老粗,圣教种种教义,于你而言还不如放屁!

但是你对朝廷的忠心恐怕也没多少。我曾反复思量,若无你相助,圣教绝不能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地步,或许在徐州城下便要一败涂地!”

贾蓉摇头道:“这话你就错了,教义如何,姑且不论,绝对比你放屁好些!”

二人相处时,梁栋有屁就放,十分响亮,丝毫不觉不妥。贾蓉对此深以为耻,每次皱眉掩鼻而走。

“不过教义中有一条没错——百姓需要活路!先前太苦,都说是朝廷之故。但是显然你等也未带来实际好处,反倒让无数人家破人亡。”贾蓉又道。

这话梁栋就不爱听了,张口想要反驳,却知他所言无错。

事实的确是这样,上至徐圣,下至士卒,这些人更多想到的是自家富贵,百姓死活其实并不在意。

梁栋有些心灰意冷,只看贾蓉治理山东的手段,便知教中无此能人。

他问道:“如果我以国师之位相让,你愿不愿担起此职?”

贾蓉哈哈大笑,“你刚嫌烦,便要我来做,觉得可能吗?你说飞鸟是喜欢在林中筑巢,饱受风雨摧残,还是被关在笼中喂养?”

梁栋知他意思,默然微叹:“也罢,尽我所能,也就对得起先帝栽培了。将来他要责怪,只能怪他自己没多收一个好弟子!”

说完公事,才谈私事,梁栋拜托道:“等回了济南,你让我旧部连同家属一并南来。”

梁栋此人非常眷恋故乡,而此举等若要同圣教绑在一起。

贾蓉皱眉道:“这是何必?他们留在山东,我也不会亏待。”

“人生短暂,多聚一时是一时吧。”

见他坚持,贾蓉点头应下,说道:“扬州有我故旧,此次回程,顺道将往扬州一行。届时东白旧部若不给面子,怕是会生出事端。先同你说一声。”

大伙儿才约定不可擅自启衅,他就要插手张部势力范围内的事,梁栋只觉头大,忙道:“这事我写信说一声,尽量不要再起纷争,实在承受不起损失了。”

贾蓉觉他忽然沧桑许多,或许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徐圣。这是对方的选择,他不准备劝说。

二人小酌一阵,谈了许多以前未曾谈过的话题,像是两个临别的老友。

分别之时,贾蓉道:“若金陵难保,不必死守,前来寻我,至少保你无恙。”

梁栋大笑:“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山东若是不保,前来金陵,咱们兄弟联手!”

说罢,也不看贾蓉,径自离去。

贾蓉也没有久留,次日率部出发。

……

扬州城。

张东白离开时,便命部下在城门外设下大营,围而不攻。

扬州这种商业城市,由于贸易发达,普通民户家储粮不多,因此围城后粮价日贵一日。

更令人不安的是,金陵已下,扬州对反贼而言,势在必得。

城中弥漫着绝望的氛围,有门路的人家都已经暗中逃离,不能逃走的,也只能束手等待最后时刻。

他们不是没想过自救,盐商派代表送出大笔银钱,希望义军不要进城,愿意每月缴纳税赋。

但这个提议当时便被张东白否决,像是宣判了阖城死刑。

两淮盐政衙门。

往日盐政公务繁忙,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聒噪吵闹,现在早已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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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官员胥吏乃至巡盐兵丁都被调去协助巡逻和守城,衙门里空荡荡的。

后宅书房内,穿着轻便锦袍的中年男子正阅读一张文函,读罢,面有忧色。

原来上面都在宣扬义军最近一月又攻克了哪些城池,势力扩展到了何地,多少百姓参军等。是义军特意印刷,漫天发散,为的就是打击守城士气。

一个妙龄少女蹑手蹑脚走入房间,男人却未发觉,仍沉浸在思考中。

他很难理解,山东素有白莲传播,一直也没闹出多大事来,这回怎么就闹出这么大乱子,仿佛王朝末世一般。

难道朝廷真的没救了?

正想着,眼前陡然一黑。

他先吓了一跳,随即知道又是女儿调皮了,笑着嗔道:“玉儿别闹!你也不小了,怎么没半点儿规矩!”

眼前陡然恢复了明亮,却是女儿拿开了纤纤玉手,嘟起嘴道:“爹爹就爱讲规矩,有本事你去教训反贼讲规矩呀!”

这话让林如海默然,回道:“为父是文官,并非武将,怎么教训反贼?”

黛玉背着手转圈,振振有词:“那你好歹也是官呢,有人不是官,也把反贼玩得团团转!”

林如海知她说的是谁,微微摇头:“女儿家懂什么!那贾蓉未脱大孝,却混迹反贼中,将来指不定要落下何等罪责!”

当初黛玉为反贼所掳,还想拿来威逼林如海为他们采购私盐,多亏贾蓉冒死解救,他自己却陷在里面。

黛玉不知贾蓉此举属于“欲迎还拒”,自有目的,以为完全是为了她而不顾身家性命,十分感动,铭记于心。

这时听父亲说他将来有难,虽不是第一回听到,仍不禁暗暗担心。

正要询问应对之策,下人来报,秦知府相邀,请他过去一会。

“唉!要银子的又来了!无底洞呀!”林如海无奈叹气,起身出去。

黛玉落寞回返内宅,撞见尤二姐同仙儿正对坐发愁。强打笑容问道:“你们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蓉哥儿了?”

尤二姐含羞嗔恼:“林姑娘,咱们熟络,说话随便也无妨。我只担心哪一天你见了外客,一时说顺嘴,岂不让人笑话?”

仙儿起身牵住黛玉的手,询问道:“林姑娘,可探听到什么消息?”

黛玉反手拿出先前林如海所阅的文函,懒懒道:“瞧,反贼又在耀武扬威了!”

仙儿忙问:“有没有蓉郎消息?”

黛玉早翻了一遍,摇头道:“上次不是说除了登州外,他已占据山东全省?地盘再多些,将来又是罪过!”

她们刚从山东归来扬州时,反贼正受阻于徐州城下,倒是度过了短暂的欢快时光,各处游览风景名胜。

随着徐州失陷,随后徐圣跃进金陵,形势大变,此后便不得随意出城了,甚至家门也不出,早闷坏了。

仙儿蹙眉道:“当初蓉郎让咱们离开,原是想着扬州安全。谁曾想反贼如此强横,转眼打到扬州城下。这样一来,还不如留在蓉郎身边。”

不仅她如此想,尤二姐更是如此,早不知把贾蓉埋怨了多少回。

有气没处撒,有时二女便把焦黑子唤进来臭骂一顿,要他护送她们回去。

焦黑子有命在身,哪里敢答应?如今都不敢来见她们了。

黛玉俏丽面容上也露出几分忧愁:“刚才知府又派人来请父亲了,多半还是为了筹饷,不知是不是反贼又要攻城了?”

……

“什么?反贼又要攻城了?”

知府衙门花厅,林如海刚坐下,就被听到的消息惊到。

扬州知府秦之鹤年不过半百,已是满头白发,十分苍老,都是这段时间发愁愁的。

他叹道:“先前贼首围城将攻,不知何故撤退了,多半是有事处理,如今事毕,又盯上了扬州城,这几日正在准备攻城器械,让士卒加以操练。”

“发生了何事?”

“尚不清楚,好像金陵有变。”

“若贼首死掉就好了。”林如海说道,却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秦之鹤道:“无论如何,如海兄还是再向盐商募捐吧。倘若扬州城破,他们这些家资又能保住几何?”

盐商实力强大,官场上的关系绝非仅限于扬州,朝中也有所勾连,甚至和太上皇也能搭上关系——当初为他巡游江南可是出钱出力出女人的!

所以并不将扬州知府放在眼里,去寻他们募捐,不过给仨瓜俩枣胡乱打发。

林如海就不同了,他掌管盐政,县官不如现管,盐商总要给些面子。

林如海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点头应下,又说:“这不是长久之策,时间拖得久了,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呀!”

“我岂会不知?可有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吧。”

……

贾蓉率部乘船北渡长江后,直奔扬州而来。

此时张东白身死,掌控部队的副将于阳便顶替了他的位置。

于阳本身也有封号,便是当年明太祖所称的吴王。

这让于阳隐隐有种自己是天命所钟的错觉。

张东白死后,他的权力陡然暴涨,欲望也在增加,迫不及待想要攻下扬州,尽情享受这座人间天堂。

于是不顾冬季严寒,命令部队做攻城准备。

当他得知贾蓉的人马忽然出现在扬州城外时,不禁惊怒交加——金陵之盟才过多久,他便来抢食不成?

一面命人备战,一面派人前去询问来意。

贾蓉回说扬州城中有故旧,想要接走。

于阳稍稍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信——堂堂齐王,执掌山东,有什么故旧需要他亲自来接?

不想与他相见,便让人警戒监督,也未阻拦。

贾蓉所部驻扎后,他直接带了十来个精锐护卫,换了服装,直抵城门前。

城楼上,守将战战兢兢询问来意。

贾蓉便说要见林如海,请通传消息。

守将不敢耽搁,急忙派人去通报。

林如海刚和秦之鹤商议完筹款的事,便听说城门口有位姓贾的少年来寻他,不由想到贾蓉。

转念又觉不太可能——他不是在山东吗?怎么来了扬州?

秦之鹤追问几句,得知来人身份,便要求也去会见。

如今他快愁死了,贾蓉既是宁荣之后,就算屈身投贼,多少讲点道理吧?何况还有林如海这层亲戚关系。

二人乘轿来到城门,登楼后往下一看,果然见到一位年轻人带着十来位护卫,气度不凡。

秦之鹤认不得来人,林如海也多年不曾见过贾蓉。

不过贾家男子多俊美,一看对方清秀俊朗模样,林如海便觉似曾相识。问道:

“林某在此,阁下是哪位?”

来人拱拱手:“宁国府,威戎将军,贾蓉!”

这场景实在有些古怪,众人明明看到他穿越贼营,如经无人之地,绝不可能没有关系。

这会儿又说是朝廷的威戎将军,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守将忙提醒:“大人不要受骗,这肯定是贼人……”

“闭嘴!”秦之鹤叱道,转头又问林如海:“是此人么?”

林如海点点头,“多半是了。待我问问他来意。”

接着便当众问了出来。

贾蓉笑答道:“当初答应林妹妹有时间便来看她,今日顺道,便来一见。”

约定的确是有,对象却非黛玉,而是二姐和仙儿。

林如海自然不知,听了十分无语,心道当众说这干嘛,拖老夫下水嘛吗?

秦之鹤却动起心思来,觉得这只是对方的借口,必有所图。

无论如何,总比那些反贼好说话些,便道:“开门迎客!”

守将大急,这些人虽然没有穿着铠甲,但人人带刀带火铳,绝非易与之辈,万一进城生了乱子怎么办?知府老爷太胡来了!

正想劝说,却迎上对方吃人似的目光,只好忍气吞声,命手下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