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门附近混战时,城中某处隐秘居所。

锦衣府千户李世风等几人乔装成普通百姓模样,陆陆续续返回。

副指挥使杨觉正在房间内等待,见他们安然无恙,心下大喜,忙起身问道:“怎么样?杀了几个贼首?”

李世风拱手行礼,回道:“大人恕罪,当时相距甚远,贼人又多,尚不能确定是否击中目标。”

杨觉略微失望,却微笑道:“无妨,能在贼人众目睽睽之下行此一击,已是大功!不管能死几个,只要挑拨他们内斗足矣!”

李世风等人点点头,表示明白。想起牺牲的同袍,不禁有些心痛,叹声道:“可惜断后的几位兄弟没能逃出。”

同他归来的战友全都默然低头。

杨觉不甚在意,笑道:“放心,等回京后就为你们请功,不论生死,全部官升三级,恩荫子孙!”

“多谢大人提携!”众人连忙感谢,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李世风忽然问:“大人,那人果真可靠么?焉知不是借刀杀人?我们可别为他人作了嫁衣!”

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似乎很好奇答案。

原来这次刺杀并非他们主动谋画,而是被人授意所为。

当初齐长河从侯五那边入手,掌握了一些锦衣府情报,等铲除侯五后,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再闹出乱子。

不想抓捕时出了差错,半个人影也未见到。后来连续数日搜寻未果,齐长河以为他们逃离了金陵,便不再耗费精力捉拿。

锦衣府众人能够逃过一劫,实在有些侥幸。

那日忽然有神秘人登门拜访,对方不肯暴露身份,却说了许多秘密。比如真空寺袭击中所用火药和毒物来自何方等,又告诫他们速速放弃当时的据点,否则悔之不及。

杨觉等人悚然一惊,不免心生杀意。只是不知对方背后是谁,不敢贸然动手,以免铸成大错。

来人走后,他们立刻撤离当时的据点,由于过于突然,竟意外发现附近有人盯梢。于是当场捉拿拷问,才知那人所言不虚,他们已被齐长河盯上,慌忙撤离。

次日便得知消息,齐长河果然派出大队人马前去抓捕,可惜扑了空。

杨觉等人这才确定,告密之人至少是齐长河的对头。既然如此,双方之间便有合作的余地,于是依照对方所留法子,表达了联系的意愿。

后来双方又见过几面,多亏对方随时通报消息,才让他们避开了许多风险。

数日前对方又亲自前来,向他们讲述了刺杀计划。

当时杨觉等人很不理解,对方既同齐长河作对,肯定另有其主。

现在又要他们刺杀金大富和张东白,嫁祸齐长河,那他到底是谁的人?

不过只要对反贼不利,他们都乐见其成,便爽快应下。

今早能够越过重重检查进入埋伏的地点,同样是对方提供了便利,至于火铳弹药等物更是对方提前准备。

至于击杀贾蓉和徐继贤,对方并未提出这等要求。今日他们也受到攻击,主要是李世风临时加戏,想让现场更乱一些。若非如此,金、张两部还要多死几人。

杨觉拈须沉吟:“实话说,本官也摸不透此人底细。但看其能耐不小,绝对是逆贼高层!既然对方所为于我有利无弊,暂且合作便是!”

他们所谈的神秘人,这时正站在太平门城楼上,注视着下方街面上的乱局。

这人便是当初受贾蓉派遣,押运火炮给徐圣的张文则,后被徐圣留任火炮队队长,此后一路高升。

进入金陵后,更被封赏侯爵,执掌火炮铸造、弹药制作等军需事宜。

张文则自幼读书,又饱经忧患,见识不俗。对徐圣宣扬的教义并不相信,甚至完全不感兴趣。之所以始终跟随,不离不弃,正是暗中受了贾蓉命令。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年纪已大,想要读书走仕途几乎没有可能,而想做武官出人头地,非在朝廷有靠山不可,否则有功劳也要被人冒领。

得知贾蓉“一门双国公”的背景后,他便如贾雨村般决意投效贾家门下。

在他想来,贾蓉又不是傻子,相反,极为聪明,那就绝不会放弃朝廷给予的荣华富贵,真心为反贼效力。暂时屈身从贼,恐怕另有图谋,自己正好相助!

贾蓉派他卧底,也正是瞧中此人本非教徒,又读过书,心性狠辣,不易被洗脑。事实证明,他这次没有看错人。

徐圣身亡后,齐长河极力拉拢金陵官员,张文则也在其中。他虽是从贾蓉处从军,但时间极短,齐长河也未深想二人还有另外关系。

今日诸部恭迎徐圣灵柩出城,张文则找了借口,说要在城门上防护,以免有人作乱。齐长河听了非常欣赏,让他带人过来,同时派了心腹同行。

就在刚才,那位心腹已被张文则所杀,如今他的人控制着城头部分区域。

城楼上的火炮都是对外,想要移转方向,并不是轻松的事情。

张文则早有准备,先前借着城防调整的机会,放置了些小型炮车,这时急忙调转炮口对内。

他的手下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对圣教心怀不满,得知他准备做的事情,除了有些恐惧外,倍觉兴奋!

透过千里镜,张文则清楚望见金大富和张东白率部去战齐长河,双方数百人混战一团。

这样的局面势必不能长久,双方主力都已收到消息,正紧急赶来。

到了那时,街头厮杀就变成了惨烈大战,还不知要伤亡多少人!

这等情形是他不能接受的,因为违反贾蓉的指示。

张文则没有迟疑,亲自动手调整炮口角度,三门火炮分别瞄准了张、金、齐三人的大概位置。

如果火炮发射的是实弹,其实并不稳妥,大概率无法集中目标。

但这次所用的乃是威力极大的开花弹,杀伤范围覆盖以炸点为中心的一两丈方圆。

先前开花弹这种高端技术义军并不掌握,只有朝廷能做,供应辽东战场。

直到夺占金陵后俘获大批能工巧匠,张文则组织人手研发,不久前才试制成功。

炮口已经调好,开花弹也已装上,一个炮手却有些慌乱,手抖不停。

毕竟一炮下去,很可能就炸死一位天王!岂能不怕!

张文则瞧在眼里,叱道:“胆小如鼠,谈何灭贼!给我!”

炮手将火捻交给了张文则,他立即点燃火绳,“呲呲”声中,火星迸散,急速延伸……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在混战的人群中。

不得不说,炮声比火铳声更让人心惊胆寒,场上所有人都停下厮杀,目光茫然。

齐长河知道城楼上多是自己的人,其他各部只派人监督而已。心道莫非哪个蠢货想要助我?可双方混战,一炮下去,岂不是连老子也要打死?

金大富、张东白更是大惊,暗骂齐长河果然耍诈!约定好了弹药暂时清理,不可留存城头,现在终于露馅了!

正急思对策,那炮弹已掉落人群中,紧接着爆发巨响,破碎弹片扫中不少人,一片哀嚎。

“狗日的用上开花弹了?”

立刻有人破口大骂,同时不忘赶紧逃命。

这种利器他们听说只有朝廷能造,还不知自家也研制出来,更没想到第一次实战就是对付自己人!

受此威胁,哪里还顾得上彼此相杀,都没了斗志,急忙奔逃,想闯出攻击范围。

他们很快失望了,张文则所用乃是参照弗朗机改进的后装火炮,射速非常快,几个呼吸便能打出一发炮弹,三炮相继发射,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爆炸声接连响起,不说士卒死伤惨重,各家主将也难幸免于难。

张文则一口气放了几十发炮,见有人向此处杀来,当即带人捉住绳索坠下城头,骑上早已备好的战马,飘然而去。

他的使命暂时完成了。

各部留在城外的人马和城中齐长河的人姗姗来迟,见到的便是死伤枕藉的场面,断肢碎肉散落遍地,一时间也顾不上相杀,都在死尸中翻找自家主将。

彼此相遇便恨恨地怒瞪对方一眼,丢开不理,继续翻找。

现在找到老大才是第一重要的事!

片刻过后,众人愕然发现,东天王张东白、南天王金大富、西天王齐长河,全都当场身死,甚至全尸也没留下。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哭声,惨不忍闻!

先后两次袭击,几乎导致徐圣造反集团核心领导层全体覆灭。

一时人人皆感天塌地陷,惶惶不安,不知该做什么。

这时贾蓉姗姗返回,当时答应张东白对付齐长河,他并未一起进攻,而是说要绕道截断齐长河退路。

张东白急于参战,也未去想这话多少有些不合逻辑,先行去了。

此时看到满地死尸,尤其与他关系尚可的张东白也在其中,贾蓉微觉惭愧。

只是他深知张东白秉性,此人不似梁栋,自有主见,造反决心极为坚决。有他在,自己不可能执行接下来的计划。如此,只好请他先行了。

这时梁栋也收到混战的消息,不由大急,嘱咐师兄弟照看好徐继贤,自己则来到现场。

各方已收回主公尸体,但并未退走,继续对峙,似乎在决定是否现在就报仇!

徐圣灵柩也被炸翻,不过棺椁皆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又重重包裹,好歹没有让遗体暴露出来。

梁栋不理会旁人,直接走到倾倒的灵柩旁,用力抬了抬,试图重新摆好。

但是棺椁太过沉重,他使出全力也不能搬动。

见他如此,有士卒主动走上前来帮手,更多人心怀警戒,不战不退。

放好棺椁后,梁栋转身一周,看遍各方人马,忽然大声问道:

“你们气势汹汹,想干什么?是嫌死的兄弟不够多,还要继续自相残杀吗?

要是这样,就先从我身上杀过去!”

说罢,昂然挺立在几方人马中间,毫无惧色。

“梁天王!我们殿下死得好惨!”张东白的部众惨然叫道。

“你们殿下不过丢了条腿,我家殿下脑袋都没了!”

齐长河的人立马针锋相对。

“齐贼死了活该!要不是他,先帝也不会死!现在又赔上这么多条性命!”

众人争吵起来,梁栋只觉头大。

他固然有勇气站出来劝阻,却非能言善辩之人。

眼看几方又要打起来,于是忙向贾蓉使眼色,让他快出面劝劝。

贾蓉也不推辞,翻身骑在马上,让众人都能看到自己,高声说道:

“诸位!既然都不愿讲和,那就继续战吧!不过此地太过狭隘,又当着先帝之灵,有失敬重。不如拉出城外,各家摆开阵势,好好厮杀一场。

就让先帝在天之灵看看,咱们是怎么自相残杀的!被杀之人不必伤心,得胜之人不必欣喜,反正等到朝廷大军再来,你我谁也活不了!此议如何?”

众人觉得他在说风凉话,斥道:“主公血仇难道可以不报?那死后有什么脸面再见殿下!”

“好好好!你们都要脸面是吧?那便来战!万数齐鲁铁骑就在城外列阵,你们谁先来?”贾蓉怒声回应。

这下众人反不敢叫嚣了。他们都听说过梁、贾二人仅凭万余孤军经营起山东基业,朝廷也不敢轻易进犯,实力非同小可,对方又非自家仇敌,犯不着拼死啊。

贾蓉环顾众人,沉痛说道:“今日惨案,根由在哪?还不是都想独揽大权,以致被人乘机而入,死伤惨重!

若不吸取教训,继续做此等亲者痛而仇者快的蠢事,圣教毁于一旦!神国毁于一旦!

若你等稍存理智,不想再无辜枉死,就收起兵刃,各自回营,等待朝廷处置!”

“你说朝廷,现在谁又是朝廷?”猛然有人问。

梁栋发现机会,连忙说道:“忘了告诉诸位兄弟,大皇子殿下虽然受创,但救治及时,并无生命危险。本王将会同教中长老,连同各部主将,共同辅助殿下治国理政。对各部一视同仁,绝无偏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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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长期和贾蓉留在山东,并未参与各部争权夺利的事,这般许诺,无人立刻反驳。

何况如今单以地位而论,梁栋已是除了徐继贤外最尊贵者。他的许诺很有分量。

“还望梁天王信守承诺,否则我等还要给主公报仇!”

各部胡乱发狠一阵,便将自家主公和同袍尸体收拢,退走回营。

这时观礼的百姓早跑没影,街面上士卒一退,显得空荡荡的。

徐圣夫妇的棺椁格外醒目,都遭受损坏,需要修复。

葬礼显然是要半途而废了,梁栋命人收拾,送返宫中停灵。

他走到贾蓉身旁,邀他走进临街一家酒铺小坐。

铺子老板和伙计早逃没影儿了,梁栋自顾自拿来两坛酒水,分了一坛给贾蓉,然后揭开封口,双手托起酒坛狂饮一阵。

贾蓉微微摇头,并未饮用。

梁栋发愁道:“孟德老弟,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定军心。”贾蓉回答。

“怎么稳定军心?”

“无外乎加官晋爵!”

二人一问一答,都极为简洁。

梁栋一想,这法子后患不小,但显然很好用。徐圣举事之初便大肆封官,进入金陵后更是连护法天王都封了四个。

现在各部不能安心,无非是担心被秋后算账,同时也有将领想以报仇之名提升自己的人望。若给他们加官晋爵,报仇的心思便瓦解了。

他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与各位长老商议此事,等大殿下醒来就禀告。”

“大殿下无妨吧?”贾蓉问。

梁栋神色黯然,愁眉紧锁,叹了口气:“孟德,刚才的话都是哄人的,殿下状况并不乐观。大夫说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今后也是残疾,行动不便。这样怎么做皇帝?怎么当众宣扬教义?万一救不好,圣教基业谁来继承?谁都不服谁啊!”

贾蓉道:“自然是你继承,你可是硕果仅存的护法天王!”

梁栋白了他一眼,道:“我有几分能耐自己还不清楚?战敌易,治人难啊!你在山东等若封疆,无人可约束,但从不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最多找几个美妇……”

陡见贾蓉对他怒目,立刻改口:“咳咳,我的意思是,是体察民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贾蓉有些不耐烦。

梁栋道:“咱们在山东并不欺压百姓,仍觉百姓日子太苦。可你看看这金陵城,才夺占多久?各家府邸一座比一座豪奢,比那些贪官污吏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下去,百姓只会恨咱们更甚朝廷,哪儿还会相信‘有福同享’那套说辞?怎么收场?一想到此,我便发愁!”

贾蓉倒有些诧异。他素来不喜奢华,知道都是盘剥百姓所得,非是人主所宜。

不想梁栋这个白丁也有此觉悟,便问:“依你之见呢?”

梁栋苦笑:“老子有个屁的法子!还是你说的,先给他们些甜头,稳住局势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