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军各部全数应邀而至却又高度警戒,让齐长河十分失望,才知原先可进可退的想法太过一厢情愿。

数次派人前去邀请张东白等人入城歇息,最后只有北天王梁栋和几个同样是徐圣亲传弟子的人王入内,其他重要人物则敬谢不敏,警惕之心都不屑遮掩。

对方越是高度防备,齐长河越不敢妄动,万一惹来众怒就更难处置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好不容易捱到出殡这日,古都金陵阖城缟素,百姓也或主动或被迫出门恭送。

秦淮河的青楼妓馆全被勒令歇业,经验丰富的乐工集中起来为葬礼奏乐,声势极为浩大。

齐长河领着一众师兄弟,在前牵引着徐圣灵柩和皇后周氏的棺椁,在宽阔街道上缓缓前行。

此时太平门内外满是众王和武将所设祭棚,众人都在安静等待,氛围极是肃穆。

待灵柩终于抵达,众王领着僚属部下向灵柩行礼,有人当场失声恸哭,竟昏厥过去。

已经自诩为继承人的齐长河,率众师兄弟一一回礼,举止气度远胜数日之前。

南天王姓金名大富,身材魁梧,虬髯满面。此时内着戎装,外披麻衣,身形显得更为高大。

他不仅爵位尊贵,位列四大护法天王,在圣教中辈份也很高,故旧极多。是以耳目灵通,收到不少绝密消息,对齐长河在金陵之变中发挥的作用深有怀疑。

只是徐圣既死,子嗣又遭绝灭,他也清楚自己并无统筹全局之能,为圣教神国大局着想,不得不忍耐齐长河。

眼见他一副继承人做派,摆出领袖群伦的模样,不满情绪顿时爆发。于是带着嘲讽之意大笑道:

“好哇好哇!河娃子真是长进了!虽然你师父死时不管不问,袖手旁观,倒还知给他收尸入土,不枉传道授业一场,真是难得!”

当年齐长河入教时还是个少年,见了教中前辈分外有礼。他们喜欢这小子机灵,亲切称他“河娃子”。

不过齐长河现今贵为西天王,再以旧日昵称称呼,有些不合礼仪。

齐长河暗恼,眼中寒意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说话,一干心腹先挺身而出,张口便要反击回去。

“放肆!你等想做什么!给本王退下!”

齐长河见状猛地暴喝一声。

待众人愤愤不平退下,他满脸自责,向金大富拱手道:

“天王有所不知,当日小侄在真空寺袭击中受伤不轻,侥幸不死罢了。急于延医问药,却未想到侯贼丧心病狂,犯下滔天罪孽!现在真是悔不当初!”

“受伤不轻?哼!”

金大富笑着重复一句,不屑地轻哼一声,上下打量对方,啧啧道:“不知齐天王伤在哪里?恕老子眼拙,竟没能瞧出来!是哪位神医有回春妙手?能否请来见见?实不相瞒,俺们军中不少弟兄重伤难愈,老子正犯愁救治呢!”

听他一口一个“老子”,唾沫横飞,依旧昔日模样,齐长河微微皱眉。深知金大富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旦犯了倔劲儿很能胡搅蛮缠,不愿与对方当众纠缠,于是微笑道:

“天王有命,小侄岂敢不从?稍后就把大夫送到天王营中。只是时辰不早了,还是让先帝早些入土为宜。天王意下如何?”

金大富未尝不想甩这忘恩负义之徒几个大耳刮子,却知失去徐圣后圣教实力大受削减,无法承受另一场内乱。

见对方服软,他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齐长河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将来定要对方好看!正想命人继续前行,冷不防又冒出一人,止住他道:“齐天王,且慢!”

齐长河定睛一瞧,认得此人正是梁栋的左膀右臂、获封齐王的贾孟德。

对方来历底细他很清楚,深以为此人能活到今日,只是侥幸遇上了心慈手软的徐圣罢了。

换作是他,早将此人当众斩杀,然后传首四方、宣扬天下,打打朝廷脸面也是极好的。

没想到自己尚未来得及寻他麻烦,对方竟不知死活站了出来。莫非是受梁栋指使?

心里满是杀意,齐长河却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不知齐王有何指教?事情若是不急,不妨稍后再谈,先帝大礼不容耽搁。”

说完也不看贾蓉,回头望向正在扶棺的梁栋。

不想对方鼻孔朝天,对他不理不睬。

众人听到二人对话,纷纷朝贾蓉看过去,面露异色。

因为贾蓉一直在山东打转,又甘居幕后,将所立功劳全都推给梁栋,是以在场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他。只有那些巨野籍贯的老教徒,见了才觉面熟。

众人先听“齐王”名号,再一看之下,不由惊叹此人年纪之轻,风采之盛,真真迥然超凡!

梁栋见他挺身而出,身子一颤——路上贾蓉几次三番告诫他,到了金陵后先按兵不动,不可同齐长河撕破脸。

现在他主动站出来,难道是对付此人的时机到了?

想到此处,梁栋顿时激动起来,抬脚便走,一路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到贾蓉身边,似是要给他撑腰。

张东白也在观察场中状况,他同贾蓉都游离于徐圣集团核心之外,颇有共同点。先前见齐、金二人言语交锋,乐得看戏。

这时贾蓉似也要找事,不由目含问询之意望了过去,却见对方视若无睹,根本不睬他,愈发纳闷。

心道这小子可别胡来呀,这里毕竟是对方主场,自己所带人马保命有余,却不意味着能够全身而退,怕要承受极大损失。

贾蓉迎着众人目光,面色一肃,朗声说道:“先帝入葬,何等大事!岂能没有至亲相送?”

众人正不解何意,他陡然转身大喝:“恭迎大皇子殿下!”

“什么?”

“大皇子没死?”

“呸!你说什么蠢话!”

……

“大皇子”三字一出,现场顿时喧哗起来,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此前流传的消息一直是所有皇子都被侯贼屠戮,尸骨无存,无一幸者。那这大皇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众人争相望了过去。只见贾蓉后方的侍卫中走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穿着不合身的侍卫衣服,一脸凄然哀伤。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徐圣灵柩,下一刻忽然发力狂奔,直扑到灵柩上,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一角,扶棺哀泣,闻者伤怀。

齐长河双目微眯,眸光闪烁不定。当日击败侯五后,他便暗中派人寻找失踪的大皇子,始终未能寻到,这才悍然宣布死讯,自此以徐圣的继承人自居。

贾孟德来金陵也没几日,怎有这运道?莫非早有安排?百思不解。

他正疑惑,金大富早一眼认出这孩子的身份,抢在众人前疾步冲过去,伸手将男童揽入怀中,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道:“继贤别哭!金大伯来了!以后绝不叫旁人欺你!”

这名男童便是徐圣的嫡长子,名叫继贤,原本徐圣想要取名继圣的,还是周氏百般劝阻。

徐圣举事前,徐继贤还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时常在庄子内外游逛,众多信徒都曾见过他,并不陌生。更何况南天王都认了,他们便也上前行礼问候。

徐继贤听到众多安慰之言,又有了依靠,反倒哭得更伤心了,谁也劝说不住。

齐长河强作镇定,装出十分欣喜的样子,走上前道:“殿下无恙,真是圣教之幸!神国之幸!可喜可贺!”说着伸手要去触摸对方。

岂料徐继贤像是看到恶魔一般向后猛缩身子,使劲儿往金大富怀里躲避,似乎很害怕齐长河。

金大富瞧出不妥,起身迈出一脚,挡在二人中间。

他瞠目瞪了齐长河一眼,然后回过头温声询问:

“继贤,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你躲在哪里?莫非有人害你?”

徐继贤继续紧咬牙关,闭口不言,似乎害怕某人。

金大富横眉冷目,扫视四周,众人不自觉后退两步,场间清净几分。

他用豪放声音说道:“继贤,当着你父亲、母亲灵位,当着教中诸天王、人王的面,你大胆说话!无论何事,金大伯给你做主!”

张东白也上前拱手行礼,含笑道:“殿下但说无妨,不用担心,本王护卫左右!”

说着挺了挺胸膛,手握刀柄,将拔未拔。梁栋等徐圣弟子也出声鼓励。

徐继贤精神稍定,边哭边诉说起原委。

原来那日侯五攻入皇宫,申无疾奋力死战却等不到援军,终于意识到受了齐长河欺骗。心中愧疚万分,自恨识人不明,辜负恩师所托,遂萌生死志,战至力竭方休。

他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但也不免想到,皇后和皇子未必会死。若逃出后去寻齐长河,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后患非轻!

抱着万一之想,申无疾让一个名叫黄大成的心腹侍卫先行退走,去后宫提醒周氏——若她侥幸能活,齐长河此人绝不可相信!正是他放进了侯五这头恶魔!

在众多同袍掩护下,黄大成砍倒数个敌人,顺利脱离战场,先敌一步进入后宫。

周皇后已命宫女偷偷将徐继贤带去偏殿伪装宫女,以便逃出死地。她自己正要上吊自尽,白绫都已悬好。

黄大成急忙阻拦,见周氏不为所动,于是直接转述申无疾之言。

听他解释清楚此来缘由,周皇后顿时着了急。

齐长河八面玲珑,极擅伪装,不仅极得徐圣信任,周氏母子对他也十分信重。

周皇后不由想到,儿子若逃不出去万事皆休,万一逃了出去,却去投奔他眼中的好师兄,岂非自寻死路?有心当面告诫儿子,也清楚自己太过显眼,只会给儿子带去莫大风险。

于是强行忍住,刀割手指,拟就血书一封,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交给黄大成后让他前去送信,自己仍要赴死。

黄大成心中挣扎,很想阻拦,可想到周皇后落入侯五手中只怕生不如死,遂含泪离去。

刚走出大殿,便听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声响,他不忍回头去看,匆忙离开。

许是徐圣夫妻在天之灵保佑,黄大成并没有耗费太多力,便在奔逃四散的宫女内监中撞见了徐继贤。他已被打扮成小宫女模样,被两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强行拖拽。

黄大成上前低声相认,宫女大恐,矢口否认,倒是徐继贤看见母亲手书,以及一串佛珠后,确认了对方身份,二女才安静下来。

几人趁乱溜出宫去,黄大成安排他们躲藏在一座民宅中,闭门不出。

侯五和齐长河都未能搜查到——前者时间太短也未上心,后者怀揣不可告人目的,不敢大张旗鼓。

但徐继贤太过年幼,不知人心险恶,尽管有申无疾遗言作证,有母亲遗书殷殷嘱咐,他仍不肯相信齐师兄会害自己,数次想要去见,都被黄大成苦苦拦住。

后来齐长河宣布皇子全遭侯五所杀,以徐圣继承人自居,大权独揽,黄大成更不敢让他出去。

期间也遇到过齐长河的人搜查,只因对方并不认真,才侥幸逃过一劫。

街坊中却有孩童和徐继贤画像相似,年龄相仿,因父母不肯让兵丁带走调查,被直接斩杀。

待到众王回都、北天王梁栋孤胆入城,黄大成偷偷前去拜见。

他是巨野人,认识梁栋,不过双方交情浅薄,还是对方发迹之前的事。

但在他想来,现在有实力同齐长河掰手腕又暂时不会觊觎金陵的人,想来想去也就梁栋一个——他的根基远在山东,难道甘愿放弃苦心经营的良好局面,冒着风险来金陵和众王争权夺利?而且短时间内圣朝对山东鞭长莫及,无论许对方多大承诺也无妨。

梁栋得知消息自是大喜过望,恨不能当即相见,但他认为自己身边同样不安全,少不了被齐长河派人监视,便让黄大成带徐继贤去贾蓉队伍里藏身。

徐继贤心性本不坚定,何况申无疾、周皇后、黄大成、梁天王、贾蓉……似乎所有人都说齐长河的坏话,他不信也不成了。

断断续续讲完母亲自尽、自己逃亡的经历,徐继贤嗓子都哑了。最后将母亲写给他的信拿出来,让金大富等人查阅。

小小年纪,痛失双亲,自己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在场者无不手上染血,心性远胜常人,也不能不感到动容。

而其中透露的许多内幕消息,更让人觉得风雨欲来,十分不安。

最为恼怒的当然是齐长河,几次想要开口驳斥,都被金大富硬怼了回去,

他心里愤恨至极——好你个申无疾!要死便死,何苦摆我一刀?可恨!该死!

又暗怪手下办事不力,没将小贼抓获,致有此祸!

众人当面,绝不能让这事坐实,否则今后想要收揽人心,成就大业,将步履维艰!

于是走上前两步,强笑说:“殿下莫要轻信小人言语,三师兄以往待你怎样?难道你都忘了?”

“小恩小惠,也敢卖弄!”金大富又是冷笑嘲讽。先前顾虑圣朝后继无人,姑且隐忍对方,现在徐继贤出现,不仅名正言顺,且年纪也小,对他而言是新帝最好人选,当然要护紧了!

齐长河强压怒火,环视众人一圈,脸色沉重地痛喝道:

“诸位!申师兄当日力战而亡,部众亦壮烈殉国!谁知那黄大成是否临阵脱逃之辈?所谓申师兄之言,无凭无据,难道就不会是信口雌黄?依本王所见,伪朝亡我之心不死,此人必是受其收买,挑拨离间而已!绝不可轻信!”

众人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颔首赞同,有的出言力挺齐长河,不一而足。

见他花言巧语,诡辞狡辩,不少人受他迷惑,梁栋又气又怒:“好个齐天王!石头也能被你说出花儿来!你、你、你……无耻!畜生!”

他虽恨极,奈何不善言辞,情急之下更不知如何辩驳。

却见齐长河不仅不怒,眸中反而隐有喜色,还欲再说。

梁栋不由着急,忙望向贾蓉,含义非常明显——快来帮老哥揭穿这个伪君子!

贾蓉也不负所望,果真上前一步。

众人都神色凝重望去,毕竟大皇子就是藏身在他队伍里,或许所知更多。

贾蓉面向齐长河,略一拱手,彬彬有礼说道:

“贾某不才,不敢断言事情真伪。只是有几句话,要代梁天王问上一问,想来也是众位同道想要知晓的。”

齐长河已看出贾蓉比梁栋更不好对付。

原先他就一直奇怪,梁栋那草包莫非是扮猪吃虎?不然脱离主力后,怎能短短时间便创下偌大基业?实在难以理解。

如今想来,倒未必是梁栋本人有天大能耐,而是这贾蓉所为!

因此越发不敢轻忽对方,就想以先帝亟待下葬的借口厮混过去。

贾蓉却不给他敷衍的机会,说完开场白后,便一副青天老爷审案的架势,张口问道:

無錯書吧

“齐天王,真空寺观礼时你也在场,为何旁人非死即伤,你却安然无恙?是否早有预料,才得以提前避开?

彼时先帝受袭,重伤不治,你作为亲传弟子,又是护法天王,为何不前去护卫?反让申将军将城防大权移交于你,是何居心?

既掌城防大权,又素知侯贼狼子野心,绝非良善之辈,为何不作警戒,放他率军入城?竟一路通畅,连示警宫中的时间也没有!

申将军死战良久,苦待援军,为何你作壁上观?别说亲去支援,竟连一兵一卒也不肯发?

既灭侯贼,不见尸体,怎敢妄称皇子尽遭屠戮、先帝后继无人?

即便误会皇子已死,怎又暗派人手寻访捉拿?到底孰真孰假?

以上种种,可能解释一二?贾某与众位同道,洗耳恭听!”

一连串发问连珠炮似的,毫不停歇,齐长河听得喘不过气来。

单独一个问题似乎不难解释,可接二连三如此,越解释漏洞越多,很难不被人怀疑!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只要将徐圣之死与他牵连上,便会有莫大损失!

齐长河心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他也不是全无准备,索性快刀斩乱麻!于是脸色一变,指着贾蓉大骂道:

“姓贾的住口!别以为大伙儿不知你是何人——伪朝走狗国公子孙罢了!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本王!

捕风捉影,栽赃陷害,正是伪朝惯用手段!你定是受伪朝派遣,故意来此乱我军心!来人,给本王将此人拿下!”

话未说完,心腹便收到他的示意,带人抢上前去,欲要捉拿贾蓉。

贾蓉一众护卫也早有戒备,立刻将他围拢,刀剑向外。

双方势同水火,似乎就要在徐圣灵柩之前,当众乱斗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