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归京已过半月,平叛大军溃败的消息让京都喧嚣了好一阵。尚未平静,紧接着又传来金陵失陷、徐妖再度登基,大封贼将的消息。

这让重新上朝的崇盛帝,再一次差点儿气倒。

大明宫勤政殿内,内阁群臣并大都督府、兵部的高官要员,汇聚一堂。

崇盛帝坐在御座上,黑着脸沉声问道:“你们都说说,偌大的金陵城,怎么说丢就丢了?”

众臣沉默,不发一言。

“首辅的意思呢?”崇盛帝开始点名。

首辅陈万清抬起有些浑浊的老眼,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他乃是太上皇旧人,崇盛帝让他做首辅主要是调和矛盾,维持大局罢了。

想了想说道:“陛下,听说前阵子金陵知府贾雨村忽然告病辞官,以致反贼来袭时城中群龙无守,应对失策,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贾雨村的靠山是贾家,这一点他很清楚,反正陛下不喜旧勋贵,干脆就将金陵失陷的罪过推在此人身上,先敷衍过去。

他还隐隐听说贾家那位少年族长投贼了,趁机踩一脚总是不错的。

崇盛帝却不好糊弄,冷笑道:“看来首辅以为,这贾雨村乃是大才,金陵失了他这位知府便该失守。早知如此,应当让他来朝中主持大局,不仅反贼可平,扫荡东虏也非易事。”

这冷嘲热讽的话让陈万青老脸一红,躬身道:“是老臣看事不明,请陛下责罚。”

崇盛帝冷哼道:“你有什么不明?不过是贾雨村已经去职,士林名声又不甚好罢了。可区区一人,担得起防守金陵的重任么!”

他的声调忽然提高许多,目视群臣道:“除了贾雨村,难道金陵城中其他官员吃的不是朝廷俸禄?何以连几日都守不住?还有,这些年金陵的军饷每年亦有数十万两,养的兵马究竟在哪里?兵部答话!”

兵部尚书心里一颤,出列回道:“陛下,金陵乃我朝旧都,守城将领皆世勋世袭,平时兵部并未插手太多,臣实在不知详情。”

“原来是世勋世袭,那北静王,你来说说?”崇盛帝的目光投向水溶。

归京后水溶虽被关了禁闭,到底是朝廷惟一的异姓王,正式处罚尚未落下,目前仍挂着大都督的名号。

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水溶却万难回答——说假话没用,陛下比谁都清楚,正是因为江南繁华安逸,金陵武备较之京营更为松弛,历年粮饷大多数进了世勋腰包。

他若不说,便是代为遮掩,朋比为奸。可若照实说了,除了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外,没有任何好处。如今他可正需要各家力保呢!

水溶斟酌着回道:“陛下,罪臣同徐妖交过手,此人行事常出乎意料。就比如这次徐州之战,先前畏畏缩缩,始终不敢正面一战,等官军退走时又出来偷袭,结果被官军重创。当此之时,眼看反贼势败,他不仅不逃,竟敢倾尽兵马,亲临战场,反贼气焰因此大盛。这回孤军千里奔袭金陵,实在出乎意料。当然,金陵久处太平兴盛之世,疏于防备,诸将也难逃罪责。”

崇盛帝听他盛赞徐圣,心里很是不满,冷冷问道:“据你说来,那徐妖真是神通广大的妖人了?这仗竟打不得?”

水溶知道崇盛帝已经怒极,硬着头皮道:“徐妖自然没有什么神通,都是愚弄愚民罢了。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物极必反,此贼早晚俯首就戮。”

崇盛帝懒得再回应他,问群臣道:“如今山东、河南未平,东虏蠢蠢欲动,江南又乱起,天下纷扰而朝廷捉襟见肘,何以应之?”

良久沉默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提议道:“不如先同东虏讲和,如此一来,兵力粮饷都可用来平贼。待局势安定,再扫平东虏,亦未晚也。”

这自然又是“攘内必先安外”的老调重弹,崇盛帝不置可否。

以前对于乱民,群臣的意见总是出奇的一致,便是铁血手段镇压剿杀,不留活口。

但北静王之败,让许多主战派此时都不敢再主战,朝廷实在撑不住了,没钱没粮拿什么打?

见状,崇盛帝忽然又点名水溶:“论起和反贼接触,还是北静王最为熟悉,你有没有什么提议?”

群臣都不解他这是何意,北静王刚刚惨败,怎么咨询起他的建议?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水溶听了也一愣,俊美面容上现出茫然之色。但是灵光一闪,他忽然想到,上回他向崇盛帝转述贾蓉建议,概括言之,也就是威逼利诱,分而化之,令贼自败,当时崇盛帝没作表示。

此时当众询问,莫非是要自己旧事重提?

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性很大,不然崇盛帝没有必要点自己的名,难道自己真有破敌良策不成?

“陛下,反贼大多贫苦出身,到了繁华江南,金银女子取之不尽,势必沉溺其间,战心瓦解,相互之间也会争权夺利,针锋相斗。朝廷正可因势利导,不战而屈人之兵。”

听了水溶的回答,众人又想到最近市井间的流言,多少开始有些明悟过来——朝廷之前对于反贼的态度乃是杀无赦,如今怕是要转换路线,改为招抚拉拢了!

崇盛帝仍未表态,却问道:“你等以为呢?”

“陛下,臣以为北静王言之有理。听说徐圣起事之初,给出许多丰衣足食有福共享的承诺,此前到处流窜作乱,尚无暇顾及于此,但是一旦在金陵城中暂时安稳下来,必起纷争!何况彼辈一心一意崇奉邪教,多是无知黔首,岂有治国理政的能力?倘若天佑我朝,让徐妖早日身死,以白莲教的散漫作派,定会四分五裂,难成气候。”

察觉风向转变,立刻有人响应,还不止一个,至于反对的则是一个都没有!

崇盛帝看着这一切,心里冷笑不已,能够位列朝堂的众臣,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精明无比?但面对真正的困局,根本提不出什么真知灼见!翻来覆去,逃不出窠臼。

其实自从水溶面禀之后,他已经命锦衣府着手制定方案,只是想要取信反贼,还欠缺条件——那就是必须将朝廷的报价需明告天下。

身为帝王,崇盛帝自然不想主动提出同反贼媾和,但群臣讨论通过就无妨了,将来也不缺背黑锅的。

他目视众人,有些冷漠的说道:“既如此,那便敕告天下——凡有能取徐圣首级者,不论是何身份,封郡王!且世袭罔替,绝不降等!”

话音未落,群臣就发出惊叹声,根本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陛下口中说出来的。

要知道开国四王如今也仅剩北静王府保留了郡王之位,这回兵败之后能否安然渡过,尚在两可之间。这正是朝廷近百年来削弱武勋的重大成就,崇盛帝怎会再封王?

而且若不论身份,是否反贼中有人杀了徐圣,朝廷也降下如此隆恩?

这岂不就是宋朝的“杀人放火受招安”吗?势必遗患无穷啊!

“陛下,封王是不是太过了?开国四王,无不是丰功伟绩,冠绝天下,也才仅有北静王府世袭罔替,其余三王府都要降等。区区徐妖,即便杀之,哪里配得上如此功勋?”

首辅陈万青出声劝道,他有些怀疑崇盛帝病急乱投医,已经失心疯了。

崇盛帝笑了笑,问他道:“陈老大人必是有破贼良策,朕洗耳恭听。”

陈万青面色一窘,微微一叹,只说了句“陛下圣明”,便闭口不言。

“那就草拟诏书,传布天下!”

崇盛帝丢下一句话,起身往后殿去了,沉重的脚步声,让众人心头一颤。

……

金陵城。

由于城中抵抗并不激烈,胜负之分又来得太快,战火并未给这座举世罕见城池多少直接伤害。

但是肉眼可见的,往昔街头摩肩擦踵的各色行人消失了,有的是先一步收到消息,果断出城逃离,更多的则同这座城市一起,沦为反贼的战利品。

旧日的大明宫,虽然略有些年久失修,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还是让徐圣这些没见过真正世面的草民瞠目结舌。

徐圣威威风风的举行完登基大典,然后就搬进了张灯结彩的皇宫,也纳了不少妙龄的女子,迅速的建立后宫。

对于女色,他并没有太过强烈的追求,但是三宫六院似乎是帝王的专属,自己若不拥有,这皇帝当得总有些名不副实的感觉。

他当然没忘记,如今危机四伏。除了北天王梁栋、齐王贾蓉在山东折腾,颇有声势,东天王张东白在徐淮地区稳步向扬州方向推进,其余随他攻下金陵之后,开始向南和向西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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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之前朝廷调动两广和云贵川的兵马,正走到半路,这下也不用北上山东了,就在长江沿线展开交战,双方互有胜负,但徐氏王朝的疆域却难以再继续扩大。

除了大肆封赏和继续宣传圣教教义之外,他找不到其他能够加速胜利的法子。这种巨大的压力,只有在美人美酒之中稍得放松。所以他留在后宫的时间越发多了。

见他如此,除了极少数以帝王师自诩的穷酸文人劝诫几句,其余将领,乐得上行下效。

所以在发现一个个楚王、越王、吴王、桂王的名头暂时无法坐实之后,众王开始在金陵中肆意夺占府邸,大力修缮,一个赛一个是华丽富贵。

普通的将领头目虽无此能耐,掠夺民财,强占妇女的方便还是有的。

好好一座人间天堂般的繁荣都市,快速变得冷清,居住其中的百姓人人自危。

徐圣对此也有所了解,不是不想管,而是着实没法管。以白莲教为基础组建的势力,内部的独立性太大,一旦他使用强硬手段管理,很容易导致人心离散。而现在官军才是大敌,其他问题,也只能等局势稳定之后再设法改变。

但他不知道的是,现在就已暗潮汹涌。

越王府。

越王乃徐圣所封八王之一,按说也是极尊贵的了,上面更高一级的也仅是四大天王。

但现任越王侯五似乎并不这么看。

不久前他还执掌西军,位列四大元帅之一,尊号白虎。但徐州之战时,面对官军来袭,腹背受敌的窘况,青龙大元帅张东白主战,侯五却主退。

这且罢了,在徐圣亲自领兵应敌之时,他竟真的安安稳稳留在后方围困徐州。

徐圣当时并未说什么,却不能不没有想法。尤其让他不满的是,在官军大败之后,徐州城内已然人心惶惶,势难久撑。侯五见有利可图,便赶在徐圣回军之前,擅自决定攻城,抢夺战功。虽然最后徐州城确实给他攻下了,部队伤亡却极为惨重,也不知他这仗是怎么打的。

在进攻金陵的作战中,侯五又一次显露了畏惧情绪,甚至甘愿将将交出一半的部队也不肯同行。徐圣遂开始加速夺取兵权。

因为以上种种,在攻占金陵后,侯五的实力已经大为削弱。

于是徐圣在封官进爵之时,只将他封了越王,与西天王失之交臂,接着便命他去攻略浙江。

侯五虽不满,但想着浙江也不差,先是领兵去了,还做梦全据浙江之地。但是尚未入境,便被彪悍出击的浙兵打的大败。

进军受阻,侯五越想心里越不平,竟率军回返金陵,明面上说是战场上受了箭伤需要治疗,目的是更向徐圣讨要更多人马。

这期间,他也没闲着,将宁荣二府的老宅全占了,高高挂起越王府的匾额。

他能得到宁荣二府,也有缘故。高层这批人中,都是当初在巨野起事的骨干,多多少少知道贾蓉的身份。如今其也被封为齐王,虽然远在山东,可毕竟“同朝为官”了。金陵城中,王公府邸何其之多,又何须非要占据他家的?

侯五当初就不把贾蓉放在眼里,何况如今?看到宁荣二府的气派,那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打定主意,就算恶了贾蓉,也得把这宁荣二宅占据!

徐圣为此还劝了他,奈何根本不听,也不好为这点儿事便处置他,也就不理会了,只保住了贾家族人。

因侯五名义上是回来“养伤”,故此一直对外宣称不见外客,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却破了例。

王府大厅内,一排身着甲衣的持刀护卫,怒目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此人不知走了谁的关系,竟得到越王接见,不过似乎一开场双方就闹得不大愉快。

“这就是大王的待客之道吗?搜身也就罢了,这么多刀子对着我,这身上才有几两肉?哪里够砍的呀?”

来人笑呵呵说道,似乎对面前寒光闪闪的利刃并不畏惧。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王砍了你的头?”

侯五舒服地依靠在软塌上,怀里拥着一个几乎不着寸缕的美貌少女。

那女子忍羞含泪,让他心里格外觉得快意。

男子听了这句威胁,并不恐惧,反笑道:“在下不过是粗鲁莽夫,京都街头一抓一大把。杀了我对大王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先听听我带来的消息。”

“你倒是好胆色!我侯五生平最敬重英雄,你且说说,有何消息?”

见吓不住对方,侯五也不再装腔作势,换了种口气。

对方却道:“这消息有些秘密,还是不要旁人听去的好。”

侯五挥挥手,让侍卫和婢女全都退下,只留了两个心腹在身边。

怀中女子并没有让离开,对于侯五而言,如果她听了不该听的话,也不过一刀了事,并不为难。

来人拱拱手,朗声道:“实不相瞒,在下锦衣府千户,李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