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贾雨村二入荣国府
荣国府,梦坡斋。
之前贾政差点儿没被宝玉气死,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病愈。此后越发喜欢待在书房,与清客相公们饮酒谈诗,打发无聊时光。
今日他兴致格外的好,一位神交已久的贵客竟远道而来,正是那位辞了金陵知府之职、前来京都谋官的贾雨村。
当时他深知河南、山东都有反贼作乱,路上并不太平,遂将妻妾儿女全都送回了老家,只带了几个仆人,快马加鞭入京,行程倒也甚快。
数年前凭借林如海一封举荐信,又借着护送黛玉入京的机会,他曾来荣国府拜见过贾政,相谈甚欢。
等他做了金陵知府,仍不忘每年来信几封,联络感情。
这次托病辞官,等若擅离职守,朝廷定然不喜。想要再次起复,终究要落在贾、王两家身上。所以进入京都后,他只在客店休整两天,蓄养好了精神,便亲自来荣府投帖。
贾政素喜清谈,爱好风雅,可惜平时只有豢养的清客奉承,早已腻歪。
见到贾雨村的帖子简直喜不自禁,立刻出门迎他入府,好酒好菜招待,又让府里几位清客过来陪坐。
酒桌上闲谈别后情形,贾雨村高谈阔论,见解不俗,让贾政十分过瘾,大感知己。
心下高兴,他大包大揽说道:“雨村兄,既至京都,何必住在客栈?今日便搬入府里。敝家客房不缺,缺的正是你这样的贵客。”
忽然想起一事,贾政又道:“可巧妻兄不日也将归京,多半要高升,他知你来必也欢喜。国事稠稠,正需你这样的大才出力。”
求官正是贾雨村此行目的,听到此处,他心里暗暗欢喜。不过却克制得很好,婉拒道:“岂敢冒昧叨扰贵府?借住就算了。至于将来为王公效力,乃是雨村之幸,绝不推辞!”
说到此处,雨村不禁提及路上所见百姓流离的惨状,道:“如今局势纷乱,反贼四起,也只有王公这样的朝廷砥柱才能挽救危局。至于我么,海沉浮多年,功名利禄无异浮云,只要能为朝廷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余愿已足。”
“正是这话!”贾政拊掌叹道:“若是多些雨村兄这样心怀忠义之辈,朝廷焉能不兴盛?天下焉能不太平!”
贾雨村忙谦虚道:“存周公真是折煞我也!雨村何敢当此谬赞!”
贾政板起脸道:“先前便已说过,你我都姓贾,又志趣相投,兄弟相称便是。如若再这般客气,愚弟只能谢客了!”
雨村无奈,这才拱手称道:“那雨村冒昧,就称呼存周兄了!”
“这才好!”贾政顿时笑了,说道:“既是兄弟,岂有不进家居住,反寄身客栈的道理?来人!快去收拾出两间客房来!”
立刻有小厮应声去了。
这回雨村婉拒不得,只得无奈地笑了笑,应下此事。
他二人相互夸赞,兴致盎然,反倒让以此谋生的清客们插不上口,都觉得自己失业的风险大增。
好在他们也清楚,这位贾大人终究是官场中人,不需太久便会飞黄腾达,断不会抢他们糊口的营生,便也在旁称赞不停。
众人正说笑,其乐融融,小厮忽然有事来报,喊了一声后站在门口等着。
贾政心下不满,冷淡呵斥:“何事非要现在说?不知贵客在此么!”
“回老爷,是老太太派人过来传话,让您过去一趟。”门外小厮道。
听说是贾母相招,贾政不敢怠慢,拱手向雨村告了罪,才问道:“什么事?”
“是琏二爷回来,不过好像老太太不大高兴,这才让老爷过去。”小厮站在门口回答。
过来传话的是个丫头,因贾政正在见外客,不便进去,就让小厮传话,他也不甚清楚其中原由。
“琏哥儿回来了?这么快?”贾政有些奇怪,他再不通世务,也知往返扬州绝不能这样短的时间。
何况就贾琏那等喜欢游荡的性子,去了江南温柔富贵乡,岂会轻易回来?
心知多半有事发生,他拱手向雨村赔罪:“家中子侄不成器,怕是又在外面惹是生非了。我先去瞧瞧,雨村兄稍待。”
不想雨村站起身来,说道:“上回来府太过匆忙,未能面见老太君,亲耳聆听指教。这回既要借住贵府,焉有不拜见老太君之理?还请同去。”
贾政不知贾琏到底何事惹老太太生气,本不想让雨村过去,免得家丑外扬。但转念一想,自己在老太太面前总被说教,还不能回嘴,雨村却是个能人,或许可消老太太之怒,让自己少遭些殃。
而且确实如他所言,既在府中住下,不去拜见贾母也非礼数。
斟酌一番,贾政点头道:“也好,雨村兄能言善辩,待会儿可要多宽慰老太太几句,让她消消气儿,愚弟感激不尽!”
雨村笑道:“存周兄这话怕是有失偏颇。老太君素来慈祥和善,偶有严厉之语,也必是为儿孙着想。只看贵府子弟,人人皆是才俊,便知老太君育人的手段不凡。”
無錯書吧这话让贾政心怀大畅,哈哈笑道:“雨村说笑了,哪有什么才俊?倒是朽木不少!”
众清客见状,纷纷打趣:“明公(贾政)果有知人之明!就凭雨村先生这几句话,老太君就是有再多烦心事,听了也会欢喜!”
众人笑过一阵,便先告辞,贾政则领着雨村往荣庆堂走去。
这时荣庆堂里分外沉闷,也无人说话。
贾蓉亲自救出北静王和一众被俘将士,让贾琏觉得他投贼的事也不算什么,正应了那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俗语。
但贾母人老成精,另有一番看法。
贾家空担着“四王八公”之一的赫赫威名,实际上早已不如以前。尤其太上皇退位后,皇帝对贾家甚为疏远。
贾蓉这档子事一旦处置不好,说不得就会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他虽是宁国府的,可谁叫他姓贾还是贾家族长呢!此事不可不虑。
这边贾母愁眉不展,苦思应对之法,另一边贾琏也在唉声叹气。
本想这回受苦受累,差点儿没把命搭上,老太太好歹也得意思意思,给些好处。
没承想反数落自己见事不明,没有及时阻止贾蓉作死,闯下弥天大祸。
这能怪我吗?到哪儿说理去?
偏偏凤姐俏生生站在贾母身后,得意地冲他挑眉,分明是笑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琏也不好当着贾母的面发作,更是分外难受。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外面小丫头脆声叫喊道:“老爷来了!还有、还有……”
那丫头不过七八岁,并不认得贾政身边的贾雨村,一时卡住了。
贾政同雨村在门口相互谦让一番,这才携手走进荣庆堂中。
贾政笑道:“母亲,雨村来了京都,头件事就是过来探望您老人家!”
见有客人,贾母忍气堆笑说道:“原来这就是雨村?政儿常赞你见识过人,绝非池中之鱼,早晚位列公卿,果然仪表堂堂。”
贾政冲雨村含笑点头,表示自己的确说过这话。
雨村赶忙上前两步,跪下来大礼拜见。
贾母见状不免诧异,这礼也太重了,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
雨村却深情说道:“小侄曾和存周兄谈及,细论起来,大家原是同谱,只不过时间久了,天南海北相隔,不免疏远了些。眼下小侄客居京都,正想重续族谱。所以见了老太君便等于见了自家长辈,岂有不拜之理?”
雨村说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说罢,继续拜了几拜方才起身。
贾母听他这般说,也不好再拒绝,勉强受着。
此情此景,让她依稀竟想起老国公在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来攀附贾家的盛况,可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略一愣神的工夫,雨村已经起身,贾母连忙让座,命鸳鸯去泡两盏好茶来。
这时琏二也忙来拜见贾政,心里分外忐忑。倒不是为贾蓉那事,而是他现在这副邋遢模样,贾政瞧了定然不喜。
果然,贾政看到琏二后,初时还诧异,老太太屋里怎么来了叫花子?她老人家虽然多行善举,也没到让乞丐登堂入室的地步呀。再一看对方脸面,依稀竟是贾琏,心里更奇怪了。
等到对方过来喊他“老爷”,贾政方才确定无疑,登时老脸一红——刚才雨村还夸赞贾家子弟多才俊呢,这转眼就狠狠打脸啦!
他满脸滚烫,不敢去瞧雨村现在是何模样,抬起手指着贾琏就骂:
“贾琏!你怎生这副落魄打扮?成何体统!斯文尽丧!”
贾琏刚想解释,贾母却咳嗽一声,提醒他莫要当着贾雨村的面提贾蓉从贼的事。
贾琏明白过来了,说了句“路上遭了强盗”,准备遮掩过去。
不料贾政不依不饶,喝骂道:“还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收拾!越发不像话了!”
被当众喝骂,贾琏满面羞惭,正要退走,却又听贾政喝道:“孽障站住!”
贾政转身看向贾母,问道:“母亲,这孽障又做了什么惹您老生气?”
“胡说!到底是哪个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你们都这般孝顺,又都这么有出息,我生哪门子的气?”
贾母阴阳怪气说道。
贾政听出这是反话,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回头对贾琏道:“你来说!”
贾琏拿眼去瞟贾母,不敢自作主张。
贾母想了想,若真像贾琏说的那样,贾蓉投贼的事恐怕遮掩不住。贾雨村既然要住进府里,早晚也会要知道,于是点点头,算是同意贾琏说出来。
贾琏道:“老爷不是前阵子叫我去扬州探望林姑父和林妹妹吗?结果刚到山东就被反贼抓了……”
他将先前给贾母讲的大致复述一遍,最后道:
“我原想蓉哥儿救出了北静王和数百将士,大小也是份功劳。老太太却很担心,骂我糊涂,没阻止蓉哥儿。可我也得能阻止得了呀!等我去的时候,他早成了反贼头目,我还有回天之力不成?”
说到后面,贾琏越发觉得这事无论如何赖不到自己头上,颇有怨气。
贾政早已傻在当场,目瞪口呆。
他从小在京都长大,虽则小时候受了父亲一些拳脚,毕竟没有经过大风大浪。
先是听说贾琏差点儿没命,已是大惊,待听说贾蓉投了贼,还成了反贼头目,早已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贾雨村缓缓喝茶,支棱着耳朵细细听着。心道这宁府的小子不简单呀,反贼何等心狠手辣之辈,他竟能占据一席之地,已然不容易。
像北静王这等尊贵人物,反贼必是严加看管,绝不肯轻易放走。贾蓉既能组织人手营救,还敢留下不走,足见在反贼中颇具势力,地位不低。
怪不得贾母生气,换作寻常人家遇上此等事,说不得就是灭门之祸!
不过他却有些奇怪,那贾蓉若真是聪明人,不该行事这般轻佻,自陷死地,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
可惜知道的信息太少,一时间很难猜透。
贾母事后诸葛般对贾政说道:“你看看,只是送他老子回祖坟罢了,这么点儿简单的事,他就能惹上天大麻烦!当日我说他是个不安生的,果然如此!”
贾政忙问:“母亲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你问我?”贾母瞪他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当然是你拿主意!”
“那、那、……”
贾政皱着眉头结结巴巴一阵,才蹦出一句话:“要不,儿子这就写道奏本,向陛下禀明原委,代为请罪?”
“你!”贾母气道:“这就是你想出的好主意?别人还没如何,咱们自己先不打自招了!你可真有能耐!”
“那该如何啊!”贾政满脸颓然,实在想不到解决之法。
见他如此,贾母便知自己找错了人,就不该对他抱有期望!
这时有些冷场,众人都很局促不安,谁也不敢说话。
贾雨村微微一笑,道:“老太君,存周兄,二位勿要着急。可否容我问琏二爷几句?”
“你问!”贾政忽想到家里有尊大神,说不定就有妙计,连忙答应。
随后又说:“你叫他琏哥儿就成!他怎敢在你面前充爷!”
贾琏立刻向雨村行礼道:“不敢,不敢,雨村先生唤我琏二就成!”
这举动和说辞,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