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归京】
北静王等人逃离济南后,丝毫不敢停歇,一路狂奔过了德州。
再往前走便进了京师地界,众人稍稍松口气,吃了顿饱饭,睡了回大觉。
水溶心里焦急,让几个将领率领那些没马的士卒在后缓行,自己带了护卫先行回京。
京都繁华依旧,但是徐州一战,北静王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甚至有谣言说他已经屈身投贼,向妖人徐圣奴颜婢膝、百般讨好,这才侥幸不死,保住性命。
这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好似真有人亲眼见到一般,让很多百姓提起北静王便破口大骂。
还没进城,水溶就听见了这些难以入耳的谣言,心生忿恨的同时,难免有些羞惭。
进城后他不敢回家,让亲卫去传了自己安然归京的消息,直奔大明宫去求见崇盛帝。
众亲卫都劝他,反正回来了,也不急于一时,好歹先回家沐浴,换身官服再去陛见,否则有失体统。水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此番大败,指不定把崇盛帝气成什么样,自己乃戴罪之身,穿得光鲜亮丽去找骂吗?还不如落魄凄惨些,说不定能够得到宽恕。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罢了,无论如何这回躲不掉重惩的。
关键是他急于将贾蓉的相关消息告诉崇盛帝,免得被旁人抢了先,毕竟当时在场的人为数不少。
一路同行回来的琏二爷可就不奉陪他了,这次差点儿没把小命丢掉,他琢磨着如何去问老太太收些好处!
……
大明宫。
最近崇盛帝多日不上朝了,倒不是他贪享美人,沉溺后宫,而是得知水溶战败的消息后,一时急怒攻心,竟吐出几口老血。身体和精神都大受损伤,不得不停下工作休养。
在他想来,东虏势大难制也就罢了,自古以来边疆总有不服王化的蛮夷。可如今连小小民乱也镇压不住,还平白损失了朝廷唯一的异姓王。难道苍天果真不再眷顾熙朝?
自从生出这种想法,他心头便被深深的悲哀和绝望笼罩。
见皇帝卧床不起,皇后和妃嫔都过来大献殷勤,几个年长的儿子也格外卖力。
但他心系国事,万般忧虑,谁也不愿见,全都赶了出去,只剩下老奴戴权在身边照料起居。
这日戴权服侍崇盛帝喝过太医开的药,刚刚躺下,就有个青衣内监着急忙慌跑进来。
戴权见了大怒,低声呵斥道:“慌什么!赶着投胎吗!没看到皇爷在休息!”
那内监吓得立刻跪下来叩头不止。
戴权知道必定有事发生,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这样慌乱!”
“老祖宗!北静王回来了!这会儿正跪在宫门口呢!要求见陛下!好些人都在围观!”
“你说谁回来了?”
不仅戴权在问,连躺在御榻上的崇盛帝也开了口,甚至挣扎起身。
“狗奴才,还不快说!”
戴权踢了那内监一脚,催他快些回答,自己则返身回到崇盛帝身边照料。
“回陛下,是北静王!他回京了!现在跪在宫门口,披头跣足还背着荆条!”
“这个混账!损兵折将,他还有脸回来!白白丢了朕数万大军,真以为朕的刀不利么!”
崇盛帝原本面色苍白,这时却涨红一片,眼冒凶光,喝道:“速将这败军之将带进来!”
那内监起身飞跑出去,戴权一边安慰,一边服侍崇盛帝披上龙袍,稍作梳洗,以免丢了天子威仪。
片刻后,当水溶走进殿内时,崇盛帝抬眼望去,不禁一愣。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身破衣,面目黧黑的叫花子,便是数月前玉树临风、举止贵气的北静王水溶。
“陛下!臣水溶有罪!请斩臣以谢天下!”
水溶疾步走上前去,直接跪在地上,额头砰砰砰猛撞金砖,鲜血横流,直言求死。
这回他的罪过虽然不小,却也不是必死之罪,谁让祖上遗泽太厚呢!最多也就是爵位被撸,转给儿子或兄弟罢了。
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年轻郡王,这无疑会让他生不如死,必须尽力挽救!
“想死?死太便宜了!”崇盛帝冷笑道,眸中尽是杀意。
此时私下相见,他没有刻意显摆天子气度,真实情绪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
他问道:“但死之前,你给朕说清楚,数万大军交在你手里,到底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水溶抬起头来,满额鲜血,眸中含泪,悲声说道:
“陛下,臣忍辱偷生,不甘赴死,正是为了向陛下面禀!”
接着,他将这次出征所经历的主要战役讲了一遍。
从吴阿桂大意被伏,到他亲率大军收复兖州,再到和妖人徐圣对战徐州,打得不能说多好,也算是中规中矩。
可谁也没料到,反贼竟大胆包天,冒充官军袭占济南,切断了大军的粮饷补给。
这让数万大军腹背受敌,又面临绝粮的处境,不得不先行撤兵。
若只是这般,事情也不算太坏,济南的反贼绝非平叛大军的对手。
偏偏水溶一时失智,见到己方一时占了上风,便率军返回去同徐圣大战,最后落得全军覆没。
水溶惨然说道:“陛下,济南之失,诚是大败根由!那姓梁的贼人十分狡诈,就在臣快要抵达青州时,竟敢只率千人便来袭击数千大军。可惜众将士已如惊弓之鸟,失了胆气,被他一击即溃。臣力战被俘,被贼人抓去,驱赶着做了几日苦工。侥幸才逃出囚笼,回来面见陛下!”
崇盛帝却不信这话,嘲讽道:“既然被贼人抓了,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总不会是贼人大发善心吧?”
“当然不是!”
水溶跪直了身子,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陛下,臣正要禀告这件事!现今贼营中,正有位心向朝廷的少年英雄!他不仅救了臣和一众将士,还有破贼之策献给陛下!”
水溶倒不是要吹捧贾蓉,而是他很清楚,现在必须让崇盛帝看到破贼的希望,自己才有可能得到从轻发落。
不料这话惹得崇盛帝大怒,叱道:“笑话!听听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反贼若是心向朝廷,又怎会作乱?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水溶并不谢罪,声音反高了几分,说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数百将士都可作证!而且此人心向朝廷也非无缘由,因为他本就是朝廷的三品将军!”
“你说什么!”崇盛帝这下真惊住了,心道怪不得反贼闹得这么厉害,感情连朝廷的将军都投贼了,能不厉害吗!
“到底是谁这样忘恩负义、寡廉鲜耻?!朕要诛他十族!”
崇盛帝暴怒不已,可还没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
戴权急忙弯腰去轻拍他的后背,帮忙舒缓气息,小心劝道:
“陛下勿恼,别气坏了龙体。回头老奴就去抓了这人满门,全都千刀万剐喽!”
水溶很清楚,换了旁人说不定真会得到这等超格待遇,但勋贵之家,天然就带了免罪的属性。
他解释道:“陛下且慢,请容臣禀告原委,要杀要剐,再作决定不迟!”
“说!”崇盛帝极不耐烦道。
“陛下!臣所言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宁国府三品威戎将军,贾蓉!”
“贾蓉?”崇盛帝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略微一想,便想了起来。
“怎会是他?他爹贾珍刚死,他不该守孝吗!”
崇盛帝日理万机,却也没忘掉数月前贾珍被杀的事。
当时正是水溶领衔一众勋贵为贾家鸣不平,举朝注目,他这才赏了贾蓉一个三品威戎将军的世职,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陛下好记性!”
水溶赞了一声,继续说道:“贾蓉原本扶柩南归,想将贾珍葬进金陵祖坟。随他同行的,还有林如海林盐政的独女,正准备扬州探望父亲。没想到行至兖州境内,正遇上妖人徐圣作乱,那林小姐被贼人抓了去,想要借此勒索林盐政。贾蓉救人心切,遂佯装投贼,最终将林小姐安然救出。”
“林小姐既已救出,贾蓉怎还留在反贼营中?莫不是担心因此获罪,不敢离开?”
一旁的戴权察言观色,插嘴问道,正问出了崇盛帝心里的疑惑。
無錯書吧“戴总管误会了!初闻此事,我也这般猜测,等到见面谈过之后,才知并非如此。据贾蓉所说,他早已料到反贼难以轻易剿灭,遂决定潜伏其间,想要待机而动,给反贼致命一击!”
崇盛帝将信将疑,嗤笑道:“水溶,你以郡王之尊,率领数万精锐,尚且败于反贼之手,自己也身陷贼营。贾蓉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如何能给反贼致命一击?岂不是笑话!”
水溶道:“陛下,臣刚听他说时,也是和您一般想法。可听完他的分析,却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接着他便将贾蓉所言,诸如反贼因利而聚,也必会因争权夺利而分道扬镳,甚至自相残杀,届时朝廷正好各个击破等说法,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水溶并不知道,崇盛帝这段时间也在考虑如何剿灭反贼。
事实证明,来硬的很难。朝廷屡屡吃败仗,这是因为要防备东虏和北虏,军中精锐都驻防辽东和九边重镇,不能轻易内调。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反贼兵力雄厚。
这种情况一时难以扭转,所以他认为应该转变策略,对反贼诱而分之,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时听到贾蓉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顿时让他生出“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想到那贾蓉不过是毛儿都没长齐的少年,他又觉得称其“英雄”属实有些可笑。
“你觉得此计可行?”崇盛帝已从震怒中缓了过来,开口问道。
“无论是否可行,这法子都值得一试。贾蓉说的至少有一点没错——徐圣手下多是利欲熏心之辈,没什么宏图大志,必受利诱!”
殿内一时间陷入沉默,水溶在想这回能否过关,崇盛帝则在考虑此计的可行性。
良久之后,他对水溶道:“今日朕乏了,你先退下罢。负荆请罪的把戏就不要再玩了,先在府中禁足,听候朝廷处置!”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臣惭愧!臣惶恐!”水溶又猛磕了几个头,想要站起却发现腿已跪麻了,根本不听使唤,好似成了别人的。
戴权见状,点头示意两个内监去将水溶扶起,一路颤巍巍扶出大殿。
待他走后,崇盛帝问戴权道:“你觉得北静王所言,可有道理?”
戴权积年老监,对崇盛帝的心思洞若观火。现今朝廷财政匮乏,捉襟见肘,再发大军,实在不堪承受粮饷之重。至于掏出金银来诱惑反贼大将,倒是花不了多少钱。
他想了想才说道:“奴才以为,这计划是否可行还要看做事的人能耐如何。倘若运作好了,说不定真有奇效。就算不达预期,也不过花些银钱,还能有什么损失?”
崇盛帝思忖片刻,说道:“让锦衣府的赵全过来!”
显然已经打定主意,甚至连执行的人也定下了。
……
水溶出宫后,早有家人在宫门口处等候,匆匆扶他登上一抬软轿回府。
这时贾琏早已回到府中,他也如水溶一般,并不梳洗更衣,也顾不上去见他媳妇凤姐,直奔贾母的老巢荣庆堂。
自从黛玉走后,宝玉颇为思念,这会儿又来缠磨贾母,非要她派人去将黛玉接回来,否则他也要去扬州。
贾母被这块儿心头肉逼得无可奈何,又舍不得大骂,只能好言好语安慰,说贾琏很快就会把黛玉带回来。
正心烦着,忽听外面院里丫头们接二连三发出惊叫,像是有什么人闯了进来。
贾母刚想开口让鸳鸯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便见一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乞丐大摇大摆闯将进来,而且径直朝自己奔来!
贾母大惊失色,还以为光天化日家中进了强盗,在屋里伺候的一众丫鬟也慌忙躲避。
宝玉也被这突然闯进来的歹徒吓呆了,眼神呆滞,茫然不知所以。
倒是大丫头鸳鸯颇具胆色,奋不顾身抢到贾母面前,正对歹徒,想要将来人挡住,以免对贾母不利。
来人见有人阻拦,也不看是谁,挥手用力一推,就将鸳鸯推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儿摔倒。
眨眼间那人已扑到贾母面前,抱住大腿号啕大哭:
“老祖宗,孙儿可算回来了!孙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呢!呜呜呜~”
贾母见他并未动粗,反倒哭得十分伤心,更是诧异,定神去看他的脸,这下更惊了。
其实贾琏回家前还特意抓了泥巴往脸上身上抹,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亲孙子,贾母哪儿会不认识?
“你是琏哥儿?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贾母先是问道,随即想起贾琏的任务,忙又问:“你不是去扬州了吗?有没有见着玉儿?”
眼见老太太到了这会儿还只顾着外孙女,贾琏心里那个气呀,恨得牙痒痒!
但这次好不容易得到卖好儿的机会,可要狠狠露回脸!
他惨哭着说道:“老祖宗,别提了!您老人家是不知道反贼在山东闹得多嚣张!原来邸报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区区乱民,不日即平”,实际上连首府济南都丢了!孙子刚到东昌就落在反贼手中,差点儿性命不保!”
听他边哭边说,满是血泪,这下真是满堂俱惊,尤其丫鬟们,都心疼起琏二爷来。
贾母毕竟是侯门贵女,又是国公夫人,这辈子着实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心里有些狐疑,心道你若是被反贼抓了,如何还能活着回来?可别是不想去扬州,在这儿给我老太婆唱大戏吧?
她问道:“你既被抓了,又如何回来的?”
“这回多亏了蓉哥儿啦!现在蓉哥儿可真是出息了!”
贾母莫名其妙:“这关他什么事?他不是送你珍大哥回祖坟吗?”
“怎么不关他的事?林妹妹都被反贼虏了去,要不是贾蓉把她救出,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而且就连北静王也多亏了蓉哥儿才能逃出生天!”
这话简短,但信息量着实不少,尤其是听到黛玉被贼人所说,贾母面无血色,惨淡至极,心都快跳出嗓子了。宝玉也陷入呆愣,仿佛三魂去了七魄。
贾母急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玉儿怎会被反贼抓去?现在如何了?安全吗?”
贾母越是着急,贾琏越是不紧不慢,先向鸳鸯讨了盏茶喝,才将从头讲起,说他被抓后如何奋力求生,如何巧遇贾蓉,如何助他劫营,救出北静王和数百将士等。
最后看贾母实在等得不耐烦,都要翻脸了,才笑说道:“老祖宗放心,蓉哥儿起初就是为了救林妹妹才投贼的,站稳脚跟后就派人送她回扬州了。”
“那玉儿没事吧?”贾母仍不放心,黄花闺女落在贼人手中,这真不敢想下去了!
贾琏解释道:“老祖宗放心,贼人知晓林妹妹身份,想要用她胁迫林姑父给他们办事,并未伤人。这时早已回到扬州家中,想来是因反贼作乱,驿路阻绝,才没有来信告知。”
“阿弥陀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玉儿没事就好!”贾母不住口地念佛,恨不得现在去烧香。
贾琏心里酸溜溜的,这么好的大孙子摆在面前你不知珍惜,光顾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外孙女了!
得知黛玉无事,贾母心里欢喜,也镇定下来,这时想起贾蓉,问道:“你刚说是蓉哥儿救了你,还救了北静王,难道他没和玉儿一块儿走,还留在贼营?”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过却有些慌乱,众人都听出是谁,随后果见凤姐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她刚得知琏二回府的消息,婢女说了贾琏此时叫花子似的落魄模样,不禁为他担心,便急忙带着平儿找来。
“二爷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见到贾琏惨状,凤姐大为动容,一双凤眸瞬时溢满泪水,莹莹闪光。
夫妻二人虽有龃龉,但毕竟新婚未久,感情尚未彻底破裂,何况夫妻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不免心疼贾琏。
不想贾琏却甩起脸色,叱道:“哭哭啼啼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凤姐一阵气结,老娘这不是担心你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索性站到贾母身边,也不说话了。
贾琏这才接着说道:“老祖宗,您是不知道,幸亏蓉哥儿没走,如今才能这样出息!听说我被抓了,出手相救自是应当,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是听说北静王被俘,关在山里天天凿石头,那个惨呀,蓉哥儿立刻率领百来好汉,杀奔营地,将北静王和数百将士救出!这可算是立下泼天大功!我瞧北静王的意思,定会去陛下面前给蓉哥儿美言,说不定这爵位还能升一升!”
贾母越想越不对,若是贾蓉一时被迫,委屈从贼,其实也无妨,凭贾家的势力,这点儿事还是能压下去的。但听贾琏的意思,贾蓉这小子可不仅仅是投贼那么简单,他还混得风生水起、颇有实力!说白了至少也是一个反贼小头目!这如何了得!
她急忙问道:“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不,你快去北静王府,让北静王封锁消息,蓉哥儿投贼的消息绝对不能外传!”
贾琏先前也曾为贾蓉投贼而担心,可见识过他的实力,又听说了他打算立功之后,就不在乎了,这时漫不经心道:“老祖宗,我看这就没必要了吧!”
“怎么没必要?你懂什么!我老太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快去!”贾母强令道。
贾琏却仍不起身,张口道:“不是啊,老祖宗你是不知道,蓉哥儿可是当着数百将士的面自报家门!北静王还赞他‘侠肝义胆’!想来这会儿消息早传开了,哪里捂得住!”
“你们——造孽啊!贾家的祖宗怎么生了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贾母气得几乎晕倒,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