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宅正房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如同耳朵一般挂在正房两侧,这两间耳房被柳岁寒的祖父改成了书房。

西侧耳房藏纳的是史经,自秦朝而起,直至大元,或通史,或野史,或由修撰如实记录而成,或由小说家添油加醋编写而成,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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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侧耳房放的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自不必说,另有《春秋》、《尔雅》,不胜枚举。

沈初九与知县乐宇达进入西侧耳房,见小小的耳房之内立满书架,书架之间相隔数尺,仅能容许一人通过,而书架之上堆满书籍。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了赞叹之声。

知县来到一只书架旁,提手轻轻拂过书架,而后放至眼下一看,赞道:“宅内有空房久置不用,满是灰尘,此处却是一尘不染,足见柳岁寒爱书如命啊!”

沈初九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行走于书架之间,将书架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偶尔抽出一两本书籍随手翻阅,但见书内注满摘抄,密密麻麻如虫蚁,可见柳岁寒用功之甚。

知县走到沈初九身后,伸长脖子看去,见此情状不禁感慨道:“看这书写满摘抄,却是不见翻痕,可见柳岁寒爱惜书籍!既爱看书,又爱惜书,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他会杀人。”

沈初九合上书放回书架,轻声道:“我们再去另一间看看。”

两人便来到了另一间耳房。此处是同样的景象:书架林立,书籍若鱼鳞密布。

沈初九行走于书架之间,欣赏着书山感慨道:“柳大哥家的藏书,说不准比书院的更丰。”行到尽头,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在他身后的知县见状,颇觉疑惑,快步上前,伸长脖子望去,颇觉吃惊:“这是……”

沈初九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柳大哥平时很可能就是直接睡在这里的。”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铺在竹席上的一床被褥,那被褥与正房的相比,补丁更多。

知县疑道:“你以前没来过柳岁寒家吗?”

沈初九摇了摇头,“柳大哥从不让我进他的家,每每皆是止步门外,若不然,先前我们也不会吃一嘴巴的灰尘了。”

知县默然不语,转头打量四周情状,忽见脚边有一本《孟子》,便弯腰将其抽了出来随意翻阅,只是越读脸色越惨白,过不多时竟气喘如牛,“这……这是孟子全本!”

沈初九闻声转头,瞥了一眼知县手中的书籍,问道:“知县可有所发现?”

知县颤抖着举起手中书籍,送到他眼前,“你看这里。”

沈初九便读道:“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他望向知县,问道:“大人,怎么了?”

知县收回书籍,快速翻过几页,再次送到沈初九眼前,“再读。”

沈初九读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而为诸侯,得乎诸侯而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一段话未读完便看向知县,目光之中满是疑惑。

知县收回书籍捧在双手,问道:“是不是第一次读到这段话?”

沈初九点了点头,“县学中的《孟子》并无这段话。”

知县望着手里的蓝皮书籍,抬起手轻轻抚摸,竟满是爱怜之色,“县学、州学、府学书阁中的《孟子》,是经过删改的。当年太祖皇帝下令全国禁止祭祀至圣先师,还删改《孟子》,将亚圣搬出文庙,自那之后,科举中出现的有关《孟子》的试题,便是选自删改后的《孟子》,全本《孟子》已成为了禁书,除非真正治学之人,不然,是不会有《孟子》全本的。”

沈初九听闻此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知县缓缓转头,目光扫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籍,叹道:“这里的书当是柳岁寒的祖父留下来的,难怪先生敢头顶天怒力保海刚峰,读圣贤书,为圣贤事。先生无愧是读书人啊,书生不误国,反而救国!光凭这一点,我就愿意相信柳岁寒不会杀人!”

沈初九听知县夸赞柳岁寒,心中很欢喜,笑容灿烂如阳光。

只是仅有好心情是不够的,眼下线索全无,手头又仅有毫无关联的两件证据——一件血衣、一张酒贴——时间仅剩一天半了,究竟该如何找寻真相?

从刘宅出来已是午时,知县邀请沈初九一起吃午饭,沈初九婉言拒绝,在路边花一文钱买了三个白面馒头,一个尚未吃完,想起仍在狱中的柳岁寒,便胃口全无了。

“哎,也不知道柳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他究竟隐瞒了什么?知县大人说君子舍身为义,这个义指的是什么?”

问天天不知,问地地不答。

沈初九摇了摇头,将两个半馒头藏入怀中,准备再去一趟案发现场。

捕头孙夏与一众捕快正坐在门口吃饭,有酒有肉,扯皮吹牛,好不快活。

孙夏见沈初九来到,忙放下酒壶站起迎上前去,“小兄弟,你来啦?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沈初九叹道:“就这样呗,思绪全无,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乱撞。”

孙夏若有所思,很快回过神,朝坐在地上的捕快招了招手,捕快心领神会,拔下一只肥美的鸡腿递上前来,他不顾油腻一把接过,送到沈初九嘴边,“吃饭没?要不要来只鸡腿?”

沈初九深吸了一口气,虽闻到了挠人肉香,却无食欲,只是强打起精神望向紧闭的木门,“不吃了。差大哥,有人来过没?”

孙夏将鸡腿扔还给手下,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笑道:“有几个刁民来看热闹,被我给轰回去了。”

沈初九瞥了一眼孙夏擦抹在裤子上的油渍,即向正房走去,“有劳差大哥了,我再进去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

孙夏高声叫道:“好嘞!”

现场无人进入,仍旧如同昨日那般,唯独不同的是,好几个时辰不开门不开窗,屋内的血腥味更浓了,甚至隐隐有了些许臭味。

沈初九没有捂口鼻,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若无其事那般,蹲在中厅的碎瓦前,盯着那一堆碎瓦怔怔出神。

这是唯一不属于这里的,可以称得上证据,也称不上证据,只能说明屋内曾经有一只酒坛,然后碎了,或许是陆挺摇摇晃晃几欲摔倒的时候,脑袋挨了酒坛一砸,然后瓦片飞溅而人亡,又或许彼时陆挺已被打倒在地,奄奄一息,凶手高高举起酒坛,朝下一扔,酒坛正中陆挺面部,然后瓦片飞溅而人亡……

等等!

沈初九忽得灵光一闪,再细细查看地上的碎瓦分布,恍然大悟。

碎瓦零零散散地分在四周,倘若陆挺是躺着被酒坛砸中,酒坛碎片绝不可能互相离得这么远,加之仵作验尸之后得出“陆挺的致命伤在颅顶”,更能说明陆挺是站着的时候被酒坛砸中头顶,因此而亡,陆挺身高五尺七寸,酒坛便在五尺七寸的半空碎成片,向四周飞去,这才可能落得这般分布。

而身高五尺四寸的柳岁寒,要如何举起酒坛,才能给陆挺以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