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岁寒的祖父曾在嘉靖年任京官,后海瑞上奏疏且在疏中戏称“嘉靖者,家净也”惹得嘉靖皇帝大怒,举朝上下无不惶恐,只求自保,唯有柳岁寒的祖父头顶天怒力保海瑞,其下场堪称悲壮——削籍归,且世世代代不得为官,若干年后万历皇帝登极,在张居正的力谏之下,才撤了柳家世世代代不得为官的惩戒。

那一天正好是除夕,天空难得飘着大雪。

柳氏已怀孕十月,家里的米缸已见了底,因柳家背负圣裁,无人肯借米给柳家。

柳岁寒的父亲站在厨房门口,抬头望着大雪纷纷扬扬,哀叹道:“这个年,怕是过不了。”

忽传来女子凄厉的呼唤声,柳岁寒的父亲听出是妻子发出来的,赶忙奔去卧房,但见妻子躺在床上,已疼得满身大汗。

要生了。

柳岁寒的父亲又急又喜,温言安慰妻子稍作忍耐,自己则跑去请郎中,只是大过年的,加之柳家声誉不好,他跑了好几条街,竟无一人肯伸以援手,在路过县学的时候,他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了,视线逐渐模糊,他口中低声呢喃道:“岁寒啊……”

恰时海教谕打算出门,见柳岁寒的父亲倒在门口,赶忙找来人帮忙,将他抬进了县学。

待柳岁寒的父亲睁开双眼,已是翌日中午,他忽得想起家中尚有孕妻在,不顾海教谕的劝阻,急急奔回家中,只见妻子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心中咯噔一声响过,想要向前奔去,却是双腿一软,他便这么跪着爬到了床边,抱住妻子的脑袋。

柳氏已死。

柳岁寒的父亲抱着妻子的尸体嚎啕大哭。

海教谕站在一旁,亦觉摧心剖肝,不忍心去见这惨象,余光却偏偏瞥见柳氏身旁露着一颗小脑袋。他猛地一惊,轻步去到床边,拉开被褥一角,见到一脸蛋被冻成紫色的婴儿。他小心抱出婴儿,将手指伸进婴儿胸口,温的,且有微弱的心跳!

海教谕大喜:“这孩子还活着!我们快带他去找郎中!”

便在此时,彼时的吴县知县亲自来到柳宅,见柳岁寒的父亲抱着妻子嚎啕大哭,又见德高望重的海教谕也在,便当即宣布了喜事:“柳兄,上头发了文件下来,说皇上取消了对令尊的圣裁,你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啦!”

柳岁寒的父亲正伤悲,哪里愿意理睬这些,两眼无神,近乎空洞,“家齐而后国治,如今家已亡,国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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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笑道:“嗨,家哪里亡了,不就死了个老婆吗?再娶便是!等柳兄你中了进士,做了官,别说一个老婆,就算娶十个都没有问题!到时候柳兄可别忘了我呀!”

柳岁寒的父亲没有回话,只是转头望向窗台,窗户虽然关着,他的视线却已穿透了窗户,仿佛看见了西天极乐,“岁寒,凋零,时也,命也。”话音未落,竟死了。

那出生不过一天的婴儿便由海教谕抱着,去找了郎中。

也正是因为万历皇帝取消了嘉靖皇帝对柳家的圣裁,虽然柳岁寒的父母都死了,刘宅却得以保存。这座标准的三进院,却从来只会让柳岁寒觉得寒冷。

沈初九与知县穿过屏门,先去的倒座房,才一推门便有厚重的灰尘纷纷扬扬飞起,有遮天蔽日之势。二人见此情状,大吃一惊,赶忙关上门退了出来,一边拍着胸口,相视一笑,东、西厢房亦是如此情状,灰尘密布,显然空置已久。

正北的主卧倒是干干净净,桌椅床柜立在应该立的位置。

沈初九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在此留下痕迹。他穿过玄关隔断,目光在屋内快速扫过,最后来到床边,凝神盯着那一床整整齐齐铺在床上、打满补丁的被褥。

知县乐宇达见此被褥,同样觉得心里堵得慌。

沈初九伤感了片刻,旋即恢复正经,开始在床上摸索,从床头到床尾,从枕下到被下,他皆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

知县则是走去衣柜前,打开柜门,忽倒退了一步,惊叫道:“这是什么!”

沈初九闻声转头,见知县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赶忙冲上前向衣柜望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胡乱塞在衣柜里的,竟是一件沾满鲜血的衣裳!

“这……”沈初九与知县乐宇达互相望了一眼,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可事实就在眼前,难道假装没有看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柳宅?

知县做不到,他之所以将柳岁寒收监待审,是因为愿意相信沈初九。

沈初九也做不到,他之所以不顾安危舍身保下柳岁寒,是因为相信柳岁寒,但若柳岁寒果真杀了人,他不能也不会昧着良心求知县网开一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初九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去衣柜前,捧出那一件血衣,将其打开放在桌上。

血衣上的血渍东一块、西一点,大小不一。

知县望着那血衣,声音已有些颤抖,“这么说……人真是柳岁寒杀的?”

沈初九却是舒了口气,如释重负,“不,人不是柳大哥杀的。”

知县又惊又喜,还有些许的不相信,“那这件衣服怎么说?”

沈初九凝神望着那件血衣,问道:“大人,在您印象中,柳大哥身形如何?”

知县回忆片刻,即道:“柳岁寒身形削瘦如竹竿。”

沈初九点了点头,“你再看这件衣服,宽袖大领,不会是柳大哥的。”言毕,他伸出手捻了捻血衣,又道,“手感细腻柔和,这件衣服用料极为讲究,显然是上品,而柳大哥向来只穿粗衣。去年海教谕寿诞,柳大哥送了海教谕一条绸裤,据说攒了好久。”

“嗯,言之有理……”柳岁寒与海教谕的关系,知县是知道的。他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衣柜,“如此说来,这件血衣是凶手放进衣柜的?”

“嗯,极有可能。”沈初九的视线不曾离开血衣,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细细检察,试图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知县再瞥了一眼血衣,已是喜上眉梢,“如此说来,只要我们去门口找那两名捕快问一问便可知晓有谁曾进入这里,那人的嫌疑必定最大。”

一面检察完毕,并未发现什么线索,沈初九小心翼翼地将那血衣翻了个身,一边答道:“此举必定徒劳无功。”

“为什么?”知县渐渐收敛了笑容。

沈初九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将血衣检察完毕之后,才收起目光,长长叹了口气,“方才我想进来,门外的差大哥并未应许,如此足以说明他们恪尽职守,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擅自放闲杂人等进来。”

知县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笑意,“贤侄果真心思缜密!”

沈初九牵强一笑:“大人过奖了。”

知县道:“如何,可有从这件血衣中发现什么?”

沈初九望向血衣,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上面没有其他的证据,不过能有这件血衣,至少能够证明凶手果真不是柳大哥。大人,这件血衣我就收着了,两天之后的堂审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知县点了点头,“嗯,收着吧,收好。”

“谢大人。”沈初九拱了拱手,将血衣整整齐齐叠成块后放入怀中,“我们再去其他房间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