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刘宅,沈初九慢慢悠悠踱着步,一边思考为何那脑满肠肥的管家竟知晓东林顾宪成,倒不是因为嫉妒,他只是有些奇怪,就好像身长一丈、四肢壮硕的吊睛白额大虎脑袋只有拳头大小——太不相配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想明白了,既然刘员外时时处处要与陈大老板比个高低,那么他作为刘宅的管家,多多少少也应该担点什么,若是因胸无点墨而出了洋相,丢的可是刘员外的脸。

沈初九露出笑容,右拳捶在左掌,轻声道:“正是如此!”

他回过神,瞥见前方不远处的民宅之外立有两名佩刀捕快,登时觉得有些奇怪,细看之下,发现有捕快守卫的民宅正是柳岁寒的家。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初九赶忙快步赶去,来到其中一名捕快身前,拱手行过礼,问道:“请问差大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们会守在这里?”

那捕快认得他,便如实说道:“还不是因为猪肉陆被杀一案?我们是奉命守在此处,以防闲杂人等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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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打扰了。”沈初九别过捕快,转过身想到:原来是我想多了,并无什么事情发生。

他双手笼在袖中,低下头,准备再去案发现场看看,忽想到:案发现场我已细细看过,并未找到什么线索;陆公子动手打柳大哥的原因也已经找到了。既然眼下别无证据,我为何不去柳大哥家里瞧瞧?柳大哥被关在地牢,嘴硬不肯透风,或许我能从他家中找到什么。

他忙转回身子,朝捕快拱了拱手,说道:“差大哥,可否放我进去看看?”

捕快只是摇了摇头,并未拔刀相向:“不是我不肯放你,是上头有命令,要是我放你进去了,上头责怪下来怎么办?”

沈初九明白捕快口中的上头是知县。既然捕快是奉命守在此处,他也不好强闯,与人与己皆无益处。他又拱了拱手,即离去了。

县衙内堂,知县乐宇达坐在案后,双肘支在桌面,两根大拇指用力按压着睛明穴。

昨日内阁的急递到了南直隶,说是倭寇打到了朝鲜,朝鲜皇帝被迫弃国来天朝避难,内阁商议之后,决定派李如松去支援朝鲜,只是李如松这个人很贪,国库银两又仅够军饷,便要南直隶与浙江增收税赋。省里得到了消息,迅速传达命令下去,今日一早便来到了吴县。

许久之后,依旧闭着双眼的吴县知县长长叹了口气:“哎,百姓的税都已经收到万历三十年了,本以为严嵩父子倒台、张太岳改革之后,我大明便可蒸蒸日上,哪里知道,竟还是老样子。”

他又叹口气,睁开双眼,颇显疲惫。

有仆人进门而来,在案前拱手一揖,轻声道:“大人,沈初九求见。”

“沈初九?”知县心情登时转好,站起急急去到仆人身边,说道,“快,带我去见他!”

沈初九候在二堂,倒不如之前那般心急如焚,只是臀部有伤,加之一个早上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路,实在不便坐下,便只是恭恭敬敬立在右侧客座前,等候着知县乐宇达的到来。

“贤侄,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了新的发现?”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沈初九转头望去,并未见到人影,过得片刻,才见知县跨过门槛,面带微笑走来。他忙拱起手正要行礼,知县托住他的双手说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来,坐下说。”

沈初九道:“小人此次前来,只是来向知县大人讨个口谕,坐就不坐了。”

知县这才想起他臀部有伤,笑了笑以缓解尴尬,“什么口谕?”

沈初九道:“知县大人不是派了人守在柳大哥家门口吗?我想进去看看,两位捕快大哥尽忠职守,不肯放我进去,我这才来此,恳请大人准许我进入柳大哥的家。”

知县专心听他讲完,登时明白了大概:“你的意思是,柳岁寒家中可能藏有什么重要证据?”

沈初九摇摇头,面带淡淡忧愁:“这我并不敢保证,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知县想起那眉清目秀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好,不放弃希望,总会有奇迹出现的,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出了县衙,已有一顶轿子候在门外。

知县牵了沈初九的手来到轿子边上,撩开遮帘与沈初九说道:“贤侄,你臀部有伤不便走动,今日便以轿代步。”

沈初九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大人,那你呢?”

“嗨!”知县笑了一笑,“我身子骨硬朗的,用这个。”一边说着,他右手拍了拍右腿。

沈初九赶忙后撤一步,拱起手深深一揖,“万万使不得!大人为官而我为民,若是民坐轿而官随行,便是大不敬之罪啊!”

知县见他如此,不怒反喜,赶忙将他扶起,说道:“礼是人定的,当应情而变,我虽为官,身体健朗无恙,你虽为民,却在身子有伤的情况之下,为大明为百姓奔波劳走,所以使得!贤侄别再推脱了,快快请进吧!”

沈初九连连摆手,“初九谢过大人好意,只是这轿子初九实在坐不得!身子有伤仅仅是肉体之痛,但若初九坐轿而大人随行的事被百姓知道了,甚至被皇上知道了,不仅是初九身背大罪,恐怕大人也难逃罪责。”

知县闻言,细细斟酌,片刻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贤侄果真是良才,考虑得如此周到。也罢,你不坐轿子,我也不坐!我们这就走吧!”

沈初九拱手一揖,“是,大人。”

两人便肩并着肩,往杨雨街柳岁寒家走去。

知县担忧沈初九臀部的伤势,故意徐徐而行,一边走着,一边与沈初九闲聊,多是些生活上的琐事,沈初九回答得轻描淡写,偶尔搭上几句圣人名言,这让知县愈加觉得沈初九是块难得的料子。

想起刘财富的话,沈初九忽然道:“我原以为知县大人与刘员外商讨事宜需要很久,进县衙前便已做好了下午再来的准备,没想到竟这么早结束了。”

“刘员外?”知县愣了神,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初九登时明白刘财富说了谎,不过他并未往心里去,只是当笑话一般讲给知县听,“陆公子原本生性老实,那日掌掴柳大哥,必定有所原因,我便依着这条线去找,并未找到凶手,却也阴差阳错地先后进了陈大老板与刘员外的家。刘员外家的管家告诉我说,您一大早便去刘宅登门拜访,说是有事要找刘员外商量。”

知县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真是……我早上收到省里的命令后便未再出门,哪里来的闲工夫去刘发财家,再者说,我若果真有事,也不会去找刘发财。”

沈初九接道:“若您果真遇到了什么难题,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陈大老板吧?”

知县点了点头,“陈大老板为人宽厚仁慈,又深明大义,我吴县能有他,真是莫大的荣幸,倘若他愿意,我甚至可以把知县的位置让给他……只是陈大老板无心做官。”他长长叹了口气,“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也不能全怪陈大老板……”

沈初九见知县面露忧愁,心下亦是有些伤感。他抬头望向郎朗晴天,叹道:“刘员外处处挤兑陈大老板,陈大老板并未恼羞成怒,反而处处退让以改其道,其之为人也善,也智。”

哀叹间,已到了柳岁寒家门外。

两名捕快见知县亲自前来,当即拱手一揖,“见过大人!”

知县摆手意示他们不必多礼,“还有两天,辛苦你们了,这两天里,要是初九想要进去,你们就放他进去,不必再阻拦了,其他人,仍是不准放进去。”

两名捕快互相看过一眼,拱手应道:“是!”

知县微笑点头,与沈初九说道:“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