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孙兰花

开代销点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要是谁家能占着这个便宜，在物资贫乏的年代，足以撑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开销。

况且还有一样便利，面子。

能打通供销社的关系，八成是个能人。

谁开了代销点，那就等于成为了乡村里的紧俏人物，社交关系的核心。

晚饭之后，孙少安拉着老汉到院子里商谈了一会，把少平安排的事儿，半猜半蒙的说了一遍。

孙玉厚吧嗒着烟袋，眼睛咪轰着，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夜色下，像是黄土原上的沟壑。

他这辈子是个劳苦命，小时候给金家放羊，大了给金家耕地。爹走的早，他十几岁就扛起了当家的责任，照顾老娘，养育弟弟。

本以为老孙家能在新时代过上好日子，可是一个个的都不成器。

弟弟孙玉亭读书读成了奸懒馋滑，花了多少心思，给他弄成了钢铁厂的工人，却让人给开除了。

借了一屁股债，给他娶上了婆姨，日子却过得水裆尿裤的。

这个弟媳也跟孙玉亭学成了个碎怂样子，耍泼放赖，里挑外撅，搅得老孙家无一日安宁。

要不自己也不用搬进来这口破窑，全家过着田家圪崂最恓惶的日子。

老孙家的苦，在他这一代还没吃完。

兰花没读过几年书，就一直帮着收拾家里，照顾奶奶。

困苦的穷日子熬人，让她被一个无赖子用件花衣裳就骗走了。

少安也苦，13岁小学读完，就跟着下了地。

这锄头一扛就是十年，本来有机会读书过上好日子的，也被老孙家这个烂包耽搁了。

他孙老汉，自己认命了。

甚至，他以为兰花和少安，也已经认命了。

在这陕北的黄土塬上，人就是这么苦熬的活着。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孙玉厚看不太懂这个小儿子，少安的倔，是表面上的。少平，却是倔在骨子里，是那种死不服输的劲头。

如果孙少安像领头的山羊，那少平就是被强迫套上缰绳的野马。

他的缰绳，就是孙家这个烂包，是田家圪崂，是双水村，是石仡节。

现在他进了县城，弄成了什么省报的记者，看来终于挣脱了这一身束缚。

老汉磕了磕烟袋，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夹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成，这个事就按少平安排的干！以后老孙家的账，也交给你了，老汉额也过过当甩手掌柜的日子。”

少安没想到老汉居然放权了，心里觉着充满了干劲儿。

如果能甩开二爸跟王满银两个拖油瓶，他有十足的信心，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这一晚上，他兴奋得半宿没睡着，一直想着少平规划的各种事情，自己怎么借着机会，打个翻身仗。

兰花也一样没睡着，偷偷的在被窝里抹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当年她在小河沿被王满银调戏，被人摸了身子，之后又碍于名声嫁给了这个无赖。

几年下来，过得是牛马一样的日子。

那个丈夫就是个无耻至极的混蛋，生产队的工不出，家里的事儿不管，一天到晚的出去瞎逛。

不但拿不回来一分钱，还要把娘几个的口粮折腾了出去当本钱。

离开了孙家这个泥潭，她这五六年，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可是她没法说，没法跟任何一个人抱怨，连母女连心的老娘都不成。

事儿是她自己做下的，命是她自己选的。

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稀里糊涂的守着这个男人过下去，希望有一天他能改了性子。

可现在突然出现的转机，就像冷夜里的一堆火，重新又让她见着了生的希望。

她的生命虽然已经不可避免的掉到了泥坑里，可是她还有两个娃，两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点点养大的骨血。

如果，如果自己能硬挺起来，给这两个娃撑起一片天呢？

让娃娃去读书，去长大，去成家立业，去更远的地方，去逃离这种苦日子呢？

王满银，那个全家只有自己“看得上”的王满银，成了她人生转折的阻碍。

家里上至奶奶，下到兰香，没有一个人看得上这个逛鬼。

如果继续让他牵连着，少安还会继续给自己撑腰么，少平还会把这好事交给自己么....

农田大会战的工地上，王满意抱着膀子，窝在一处避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了兰花的好，她能当壮劳力替自己上工种地，能洗衣做饭，能养儿育女，还能牵挂着自己。

自打结婚后，他过得比跟老娘在一起的时候还松快。

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想去喝酒就去喝酒，想去跑买卖就去跑买卖，这都是婆姨的好啊。

可是自己为啥就瞧不上她呢，是因为兰花太便宜？被自己一件衣裳就哄了过来？

还是因为她没读过书，是个蠢笨的瞎眼女子？

或者是她毫无脾气，总是对自己百依百顺？

冻得睡不着觉，他就一直在胡思乱想。

一会想到他有朝一日赚了大钱，老孙家人对他点头哈腰，待如上宾。

一会想到他当上了干部，娶了更漂亮的女子，兰花带着两个孩子来上门搅闹。

他坐着小汽车，吃着饭馆子，住在九孔窑洞的大院子里，日子美的很...

第二天，兰花起早做了饭，又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遍，就等着跟少安一起进城。

毛蛋狗蛋看娘变漂亮了，以为又是到了什么节日，也跟着傻高兴。

兰香借住在金家，但饭食还是要回自己吃，从坎下爬上来，小肚子饿的咕咕叫。

进了院子，就闻见了小米粥的香味，喜得她赶紧跑进厨房。

“大姐！”，两个小不点蹲在地上捅咕灶坑，见小姨来了，举着脏乎乎的小手就要扑过来。

兰花拽住俩人的脖领子，把人控制住，让兰香赶紧洗脸。

“大姐，哪儿来的小米，大哥又出去借的么？”

兰花不知道这事儿该不该跟小妹说，小孩子嘴不严密，要是走漏了，免不得还要惹出麻烦。

“嗯，别跟同学说，金家也不能说。要不催债的来了，你就上不成学了。”

吃完早饭，少安赶紧去了大队部。

开完了介绍信，他准备赶第一班客车进城。

推开门，田福堂和孙玉亭都在，民兵队长看样子昨天在这住了一宿。

也不知道几个人在聊什么，少安一进门，他们就都收了声。

看了一圈，没见着金俊山，少安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