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少平与田福军

田福军还是觉得应该和少平见一见。

于是起身，背着手，踱步来到“的”字号窑洞。

少平在吃第四个馒头，一盆猪肉炖粉条已经所剩无几了。

田福军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少平抬头瞅了一眼，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

“你是玉厚大哥家的娃娃，我是你福军叔。以后若是馋了，尽管来家里吃饭，不要客气了。”

少平嘴里塞满食物，只是“嗯”了一下。

“我好久没回田家仡崂了，家里头还好吧？让你大没事也来串串门，进城逛一下嘛，我请他喝酒。”

关系拉完了，少平依然在低头吃东西，完全没有面对领导战战兢兢或者小心谨慎的样子。

田福军不得不直奔主题，看看这小子跟写文章的孙少平是不是同一个人。

“今天省里下来两个专家，要去石仡节搞调研，要弄什么淤地坝滴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少平灌了两口汽水，桌上还剩两个馒头实在吃不下了。

“福军叔，那两个人是来找额滴，就是额请他们来滴！”

“啥，你请滴？”

“嗯，你也知道，现在各个公社在搞基本农田大会战，都是胡折腾。咱陕北的地，不是那么种滴！”

“你个放羊娃，还比老汉懂得种麦？”

“老汉能咋，经验辈辈传，也就是会个引水浇麦，除草压苗。咋保持水土，咋增加肥力，咋看历史气候，不读书不知道滴。”

“楞个胡说，我也种了十几年麦，谁家不是那样种！”

“福军叔，那你说，秦始皇那时候，为啥搞什么阡陌和方田？”

田福军想了想，他读过高中，也念了许多书，还真没有从种地的角度讲过这个。

“那不是地主方便圈地，防止百姓乱种么？”

少平又起开一瓶汽水，虽然最近喝过两次，但每次都要分金波一半，从来没有这么过瘾。

“那福军叔想必听过一句话--肥水不留外人田。咱陕西这地仡，一年就下几十天的好雨。春天下了种，初夏拔了节，剩下都是恶雨。一漫天的降下雨水来，把垄沟子冲的膝盖深，肥力都跑没了。”

“你看看打破方田阡陌之后，现在一亩麦，顶了天也就三百多斤。额查了历史书，也就是唐宋时期的水平。”

田福军立马接过来话，“怂娃，净胡说。别的我不知，那民国时候，咱这就亩产二百八九的水平。”

“民国哪一年，人家不瞒报产量，等着被军阀征粮饿死人么？事实就是，这么多年了，咱这麦种的，不比以前强。”

这时候，优良的麦种、现代的化肥、先进的种植技术，都还没有进入原西县。

一亩麦子，若是能带皮的谷子称上四百斤，就算是好田了。

只有关中那些渭河的水浇地，才能收到七八百斤。

少平接着说：“淤地坝，从秦昭王时代就有了，人家穷耕恶种，也没有把黄河变泥河。都是从大汉朝开始，黄原上滴人多了，开始打破方田，放弃轮耕轮种，又有养羊放马的，才造成了这个光秃秃的黄土地。”

田福军也见过淤地坝，不就是修坝拦土，淤积成田么，这有什么高明滴？

“奏用一个淤地坝，就能解决原西吃不上饭的问题？”

少平用眼睛盯着田福军桌上的香烟，田福军看出来孩子馋了，顺手递过来。

“福军叔啊，种地看天，看肥，看种，最后才看人看地。想要让原西县不挨饿，那就得老老实实的尊重科学，而不是胡搞瞎搞。就白明川那帮人，懂个甚种田啊。72年引进了化肥生产线，如今也有了土化肥小厂，咱原西弄来一家了么？”

“农科院的麦种，别人家抱着铺盖去打谷场等着，咱呢？”

“兴修水利，把好好的黄土地壳子刨了，种上一亩麦一年才一百多斤，下雨冲下的泥沙倒是有几千斤！”

“听他们胡搞，只有挨饿的份儿，还想吃上饱饭，不可能尼嘛！”

没想到这娃娃对县领导这么多抱怨，怪不得人家写报道揭露自己。

田福军也深恨同僚们的瞎折腾，在他看来，那帮人就是乱用手里的权力，作威作福。

不过他也没什么办法，自己一个人掰不过大腿，何况是那么多大腿。

“娃娃，那能怎么办尼，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来，人是会变滴，我们把事情做在前头，让他们看看谁是对谁是错滴。”

少平可等不了，自己又不是来受气的。

“他们敢做，我就把他们的丑行，全捅到省报上去。让全省滴人，都知道知道咱原西县的熊样子。”

“可不能胡来嘛，那怎行？捅到省报，不是丢咱原西县的脸面么？”

“脸面？让原西县人饿肚子不丢脸面，自己滴爹在食堂胡吃海喝不丢脸面，瞎胡搞让人穷地穿不上裤子不丢脸面？”

“那不是遵从上面的指示么，也不是俺们要干滴！”

“你是谁滴官，你是哪里滴人？双水村把你供上了学，原西县选你做了头，你就是听上面滴，那原西对你来说，是个啥？”

田福军不言语了，低下头，闷着脸抽烟。

虽然少品说滴难听，但确实是实话。自己是原西百姓的子弟，若是不能给本地的父母办事，那不是愧对父老乡亲尼麽。

想了好半天，他也没什么好法子。

最终只能决定，自请流放-到石仡节去主持淤地坝去。

少平吃完了饭，自己一个人走了。

润叶本想追出来给他塞一些粮票和钱，但没有脱开身。二妈也回来了，还带着个男青年。

田晓霞不满意父亲的态度，认为这是一种对坏人的软弱。

如果是她，那一定要将孙少平绑在旗杆下面，好好地让人批评一顿。

第二天，农业专家上学校找到了少平。

“老师，这个娃额们借用一下，他提了个淤地坝滴农业工程，需要他当向导尼！”

老师巴不得这个刺儿头赶紧走，留在学校天天装病不干活，还跑出去打篮球，老师们的权威都要丢干净了。

“去吧去吧，不过这个娃子身体不好，他还有个同乡，叫做金波的，你们一起带走吧。路上也能有个照顾不是？”

专家也没听出来老师的用意，以为真的是为娃儿的身体着想呢。

“那好，多谢学校配合了，我这就把两个娃带上，过几天一定给你们完整的带回来。”

孙少平和金波就这样被带上了车，一路颠簸着，走向田家圪崂。

润生呆呆着看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心里产生老大的失落。

他也不想读书了，这上午闹瑞沃路神，下午刨地，哪是来学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