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谷城外,暮色渐沉。
数百具尸体横陈在荒野上,殷红的鲜血已然干涸,将大片荒野浸染成一幅惨烈的画面。
死的人和没死透的人混杂在一起,戈矛、箭矢与残肢断体交错混杂,没有一块可下脚地。
臧霸回头,目光越过遍地的尸体,从眼神颓然、毫无斗志的士卒身上一一掠过,神情未起一丝波澜。
他不怨这些士卒,且今日之败,非这些普通士卒之过,而在于他这个主将。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
臧霸心中自嘲,他就是累死三军的那个无能之将。
“唉!半生征战,声名一朝尽毁……”
臧霸心中生起一股无尽的悔意。
若今日一开始听从诸葛瑾之言,局势不会太差。
甚至,陶应已成自己的阶下囚。
若新败后,听从诸葛瑾之劝,局势也不会太坏。
至少,自己还有苟活的理由。
可,如今,万事皆休……
而这一切,皆拜陶应所赐……
“不,俺臧霸即便死,也要轰轰烈烈战死!”
臧霸赫然回头,盯着十数丈之外的陶应,眼神骤然变冷,寒光闪现。
“陶应狗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俺臧霸亡!”
臧霸怒吼一声,猛一夹马腹,挺枪义无反顾地朝陶应杀奔而上。
“垂死挣扎!”
感受到臧霸射来的决然目光,陶应眸子微眯,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杀!”
臧霸要垂死一击,陶应也想早早过江,二人胸中杀意同时迸发。
“杀!”
得到信号,拱卫在陶应身侧的邓展怒吼一声,一振长枪,纵马杀出。
“铛!”
战马交错间,两柄长枪毫无花哨地磕在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
“嘶……”
邓展感到胸口猛一窒,手中长枪差点脱手而飞,心中大骇。
“此厮怎会如此大力?”
臧霸越过邓展,战马带着惯性继续朝陶应杀去。
“这才像本王记忆中的臧霸!”
望着眼神狠厉,一副对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臧霸,陶应眼中闪过一抹神采。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陶应话音刚落,任大眸子倏然一凝,手中狼牙棒猛地朝地一点,脱离战马。
“腾!”
一声沉闷巨响,陶应感到胯下大地为之一颤,烟尘四溅。
就见任大反手拖行狼牙棒,朝前猛跑两步,一声怒吼。
“泰山贼,任大在此,休得猖狂!”
在臧霸靠近的须臾间,任大双臂抡起数十斤重的狼牙棒,狠狠朝臧霸胯下战马横扫而去。
“可惜了啊!”
任大下马、狂奔、横扫的一瞬,臧霸就知道自己已没有机会靠近陶应了,一股失望、不甘齐涌心头。
“咻……”
间不容发,臧霸不做任何规避,执枪右臂猛一叫劲,长枪变标枪,脱手飞出,疾刺陶应而去。
“喀嚓,喀嚓……”
“唏律律……”
“嘭……”
伴随着一串撕裂空气声、骨裂声、战马哀鸣声,臧霸从马背上平飞而出,重重砸落在陶应战马身前一丈之地。
而在臧霸孤注一掷的短短一息里,臧霸希冀的眼神,从未离开自己的“标枪”一瞬。
“咚!”
当看到自己的长枪,被陶应游刃有余地格开,重重跌落在地,臧霸心沉谷底,眼神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陶应狗贼,若有来生,霸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臧霸奋力抬起被任大死死踩在脚下的头颅,仰望端坐战马岿然不动的陶应,心中愤怒、不甘、后悔、黯然交织起伏。
“呵呵!”
無錯書吧对臧霸的叫骂,陶应一点都不在意,朝任大摆摆手。
任大收回脚,持狼牙棒立在陶应战马前,一双冰冷的眸子盯着臧霸,一副不老实就立即砸死你的表情。
陶应俯视惨兮兮的臧霸,想到徐州初见时的情景,心中闪过一抹复杂。
“来生吗?”
“或许有,但那都是下辈子的事情!”
自己都能重生,陶应一点都不怀疑别人重生的可能。
“臧霸,既然你提及来生,本王问你一个问题,若上天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本王吗?”
臧霸缓缓坐起身,盯着陶应异常认真的眼神,一时有些茫然。
“会?”
“还是不会?”
想到过往种种,臧霸脸上时而懊悔,时而愤怒,时而失落,时而不甘,变化交错,起伏不定。
数十息后,臧霸颓然叹息一声。
“可惜,人非生而知之者,即便上天再给一次机会,霸还会遵从本心!”
陶应点点头,对臧霸的选择,一点都不意外。
“臧宣高,你还算光明磊落。”
若臧霸真选择自己,陶应会越发看不起他。
似是听到陶应对他人格的定论,臧霸灰败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神采。
臧霸相信,有陶应最后的这句评价,后世史书一定会给他公正一笔。
也似乎是陶应的这句评价,臧霸陡觉浑身一阵轻松。
“丹阳王,霸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好叫霸死而无憾,不知能否满足?”
臧霸凝视着陶应的眼睛,一眨不眨。
陶应一怔,默默注视臧霸几息,方缓缓点头,并给出肯定承诺。
“你问吧,本王绝不骗你。”
臧霸紧盯陶应的眸子,见不闪不烁,知道是认真的,便抱拳致意。
“多谢!”
“霸想知道,丹阳王出徐州前,风评差极,乃丹阳王本性使然,还是在贱贳贷以自污,韬光养晦?”
臧霸死死盯着陶应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的神情变化。
陶应的回答,对他这个将死之人很重要。
若陶应一开始确实如风评那般,是荒子孱孙,臧霸会为当初放弃陶应招揽,选择原谅自己。
“哗……”
邓展、赵云、张辽、成廉等人齐刷刷回头,皆望向陶应。
这个问题,不仅臧霸想知道,他们也想知道。
毕竟,陶应前后反差太大,简直判若两人。
陶应笑笑,盯着臧霸审视的目光,一脸坦然。
“应出徐州前,确如世人所见,纨绔,不思上进,庸碌无为,就连先父也瞧不上。”
对于前身的所作所为,陶应一点都不想替其遮掩、粉饰。
这不是鸠占鹊巢的陶应不厚道,而是世人更喜欢浪子回头。
陶应给臧霸一个肯定的回答,迎着赵云、张辽等众将错愕的眼神,话锋一转。
“可当应知道,这大汉天下糜烂,先父有拨乱反正之志,忽感危机四伏,若再不自救,必为豪强刀下亡魂!”
“如此,便有了出走徐州,谋取泰山,步步崛起之后事。”
陶应说完,望着臧霸,徐徐问道:“这个回答,你可还满意?”
“多谢丹阳王解霸惑。”
得到陶应亲口说出的肯定答复,这一刻,臧霸彻底原谅了自己。
原本积压心头的重石,霎时落地,浑身无比轻松。
原来,不是他臧霸当初眼光不好,而是那时的陶应,确实让人看不到未来。
孙观当初没的选择,没有野心,可以赌。
他臧霸始终有选择,有野心,不想赌。
“呛!”
臧霸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剑,用衣袖轻轻擦拭,眸子里映现不舍。
“唉!”
陶应暗叹一声,心中有一瞬的不忍。
但他知道,即便劝阻,臧霸也不会接受。
“死,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
当残阳最后一抹余光终于被起伏的山峦所吞噬,天色终于开始昏暗下来,层峦叠嶂的五华山山麓逐渐笼罩在一片苍茫的幕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