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六月廿三。
暮色霭霭,混乱的舒城逐渐被黑暗所吞噬。
舒城太守府,灯火如昼。
压抑的议事厅中,吕范、韩当、周泰、孙辅及十三岁的孙权居左而坐,个个神情阴郁,面如死灰。
郭嘉的到来,在孙氏的丧钟上敲了重重一击。
孙贲战死,程普被俘,周瑜投降,让心怀侥幸的孙权,仿佛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只感觉心破裂成了无数碎片,再也无法拼凑起来。
大哥孙策遇刺身亡,堂哥孙贲战死,尤其是周瑜的投降,彻底让孙权的梦碎。
在无数个夜里,孙权都曾梦到,他成了江东霸主,驱逐曹操,在赤壁击破陶应百万大军,奠定三国鼎立格局。
继而袭荆州、平山越,开疆拓土,成就一世霸业。
可如今,皆化做梦幻泡影。
这一刻,孙权好恨,他很想恨一个人,可不知为何,就是找不到该恨谁。
恨陶应?
早早杀了孙坚,让他没了成长的羽翼?
可孙权明白,那是孙坚技不如人,自寻死路。
恨许贡?
豢养刺客,谋害孙策,让他彻底失去了庇护?
可孙权清楚,那是孙策自我膨胀,自掘坟墓。
恨曹操?
耍阴谋诡计,擒程普、杀孙贲,逼迫周瑜投降,让他没了争霸天下的班底?
算了吧,人家曹孟德才是被背刺之人。
恨周瑜?
不战而降,彻底动摇孙氏根本?
孙权知道,那样的环境,即便周瑜战死,也改变不了孙氏败落大局。
“唉!”
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孙权备受打击,颓然叹息。
尤其是眼下,郭嘉的到来,孙权不得不面对生死抉择。
“只是不知,曹孟德还能否容下我孙氏孤儿寡母?!”
……
与吕范、孙权等人灰败的心情不同,风尘仆仆而来的曹操心腹谋士郭嘉,此时对面端坐,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只是,在举杯就饮的间隙,郭嘉一双深邃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吕范等人的神情变化。
曹操能否安然渡江东归,吕范等人的态度尤为重要,眼看陶应大军携威从北、西、东三面围杀而来,郭嘉虽说不上心急如焚,但也忐忑难安。
“时不我待啊!”
见气氛酝酿地差不多了,郭嘉放下手中茶杯,扫视对坐众人一眼,陈明利害。
“子衡先生多谋,韩当将军勇冠三军,但绝非魏王对手,如若不早归附,金鼓一震,战局一开,危亡旦夕间耳!”
韩当、周泰、孙辅赫然抬头,怒瞪郭嘉。
“哼!”
“大言不惭!”
“无须逞口舌之利,来战便是!”
若在江东,韩当、周泰、孙辅或许会将郭嘉的说辞当回事。
但如今在舒城,三人自信,即便损失了程普、孙贲、周瑜近万精锐,但凭借城高沟深之利,与曹操周旋绝无问题。
“呵呵!”
郭嘉轻笑一声,也不与众将辩论,目光望向沉默不语的吕范。
“子衡先生,当如何?”
吕范目光复杂地瞄了末座的孙权一眼,心中叹息一声,迎着郭嘉希冀的目光,轻轻摇头。
無錯書吧“范深受孙氏之恩,当为孙氏尽节,犹如郭奉孝为魏王军师,当为魏王效力,不能因个人安危便生异志。”
吕范的回答,听得韩当、周泰、孙辅神情振奋,孙权也暗舒一口气。
“这个吕子衡,还算个言而有信的忠义君子!”
孙权的脑海又浮现午时的画面。
孙策生命垂危,将吕范、韩当、周泰、孙辅、孙权叫到身边,托付后事。
“江北大势已去,但在江东,我孙氏尚有根基在,足以与曹操争斗,尔等当尽心辅佐吾幼弟孙权……”
“若吾幼弟不能胜任,子衡先生代之,即便难以自持,归附曹操,也无生死顾虑……”
……
听到吕范的回答,郭嘉神情一肃,一脸惋惜地摇摇头。
“诸位的选择,真叫人遗憾,看来生灵涂炭,在所难免了!”
郭嘉站起身,目光灼灼地一一从吕范、韩当等人脸上掠过。
“诸位或许忘了,尔等的父母亲人尚在江东!”
“子衡先生,若嘉没有记错,先生的儿子在建业,若先生忤逆魏王,先生一家便要遭到祸端!”
韩当、周泰、孙辅皆一怔:威胁?
郭嘉这是在赤裸裸的威胁。
甚至,已不择手段。
旋即,韩当等人神色巨变,勃然大怒,纷纷起身,拔剑怒视郭嘉。
“尔敢!”
“卑鄙,无耻,安敢如此!”
“祸不及家人,难道曹孟德不怕悠悠众口吗?”
众将的愤怒,让郭嘉心中很满意,甚至很享受。
有愤怒,说明有软肋,就会投鼠忌器。
郭嘉最担心的,就是这些人六亲不认。
无视韩当等将狰狞的目光,郭嘉犹如猎手般,戏谑地盯着眼前尚在挣扎的猎物吕范。
“就不信你无欲无求!”
盯着咄咄逼人的郭嘉,吕范一脸失望。
“昔日乐羊食子,并非父子之间无恩,而是因为君臣之间的大义。”
“如今就算把我吕范的儿子做成汤,吕范亦会饮之。”
吕范话落,大厅霎时落针可闻。
韩当、周泰、孙辅、孙权对吕范之节,肃然起敬。
有一瞬,各自心中皆生出一丝惭愧。
但惭愧归惭愧,要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亲人去死,他们做不到。
面对威胁,还能不愠不火,从从容容,郭嘉也对吕范暗暗动容。
“这个吕子衡,忠义之士者也!”
设身处地,郭嘉自认做不到。
但赞归赞,该解决的问题还得解决。
郭嘉不打算继续耗下去,决定给吕范等下一剂猛药。
“既然诸位已做出选择,嘉便不再多言。”
“不过,好叫诸位得知,在嘉来舒城前,魏王已言明,等过江东,会将诸位放弃各自亲眷、放弃麾下数万兵士家眷之事,昭告江东。”
……
淮水茶楼,密室。
戏志才听完暗卫刚刚带来的消息,眉头微微蹙起,神情逐渐凝重。
“孙策这是搭上自己又折兵啊!”
戏志才略一思忖,便已断定,程普兵败,甚至,已全军覆灭。
否则,以先前曹操表现出的颓势,郭嘉绝无重返舒城的理由,更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孙氏大营,显然是有所依仗。
而这个依仗,不言而喻。
“郭奉孝啊郭奉孝,这天还没黑,你这只夜猫子就进宅了!”
以戏志才对郭嘉的了解,凡行险事,绝不会如常人看到的那么简单,往往常人能看到的,皆是他施的障眼法,而真正的意图与杀招,都隐藏在迷雾之后。
因此,戏志才笃定,郭嘉此番前来,绝不会单为收编孙氏兵马。
更不信,曹操想夺回舒城,以此与陶应大军角逐庐江。
“只图这城中的粮草吗?”
戏志才深邃的眸子缓缓闭上,将自己代入郭嘉的身份。
倏然,戏志才紧闭的眸子猛地睁开,人也赫然站起,神情愈发凝重。
“曹操一开始就没打算从皖口渡江!”
这个念头一生,戏志才之前的疑惑也随之豁然开朗。
“引蛇出洞,歼灭程普兵马……”
“率兵北返,获取舒城粮草……”
“尔后,就近渡江……”
“就近……”
“近……”
戏志才眸子骤然一缩,忙摊开桌上的地图,仔细勘察周边适合大军渡江的地方。
“嘶!”
当戏志才目光落在濡须口的时候,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郭奉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的真是出神入化!”
濡须口虽然已在玄甲军手中,但戏志才并未感觉到一丝的轻松,反而神情愈加紧绷。
以他对郭嘉的了解,若无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犯险。
戏志才手指顺着目光东滑,当滑到江东赭圻城时,终于不再淡定。
“濡须口,危矣!”
“来人!”
戏志才伏案提笔,疾速在纸上写了起来。
“先生有何吩咐?”
一名玄甲军长随暗卫推门而入,来到戏志才桌前一丈距离停下。
戏志才从腋下拿出自己的印信,在匆匆写好的几张纸上重重盖下,装入信封,交于暗卫。
“速派得力暗卫,一人双马,一息不停,日夜兼程送出。”
“一封送往龙舒,亲手交于吕岱将军!”
“一封送往濡须口,亲手交于张南将军!”
“一封送往历阳横江大营,亲手交于吴兰将军!”
暗卫紧张地从戏志才手中接过三封文书,神情中带着些许惶然。
自接受护卫戏志才的任务以来,暗卫还从未见过戏志才像如今这般神情凝重。
暗卫明白,他手中的这三封信,将决定许多人的生死。
“决不能有失!”
……
“呼!”
暗卫走后,戏志才深呼一口气,大脑又快速运转起来,谨防有所遗漏。
须臾,戏志才拿过一张窄细的纸条,在上面匆匆写下一行字,走向窗台,抓过一只信鸽,一番操弄,将其放飞。
“扑腾腾……”
……
“咯踏踏……”
舒城西门外,二人四马在荒芜的旷野上狂奔,马蹄声似浪头的波涛,一层叠一层,高昂雄浑,眨眼间,已不见身影,只留下一道黄色烟尘朝西而去。
“轰隆隆……”
舒城东门外,四名劲装大汉,一人双马,朝东疾行而去,速度极快,蹄声如雷,似万马奔腾,扬起的烟尘遮蔽了一方天地。
“咯踏踏……”
一刻钟后,刚刚沉寂下来的舒城东门外,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两人趁着暮色,朝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