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定于二月初九。

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朱文远谢绝了所有的宴请和拜访,将自己彻底关了起来。

柳景明为了让他能有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特意在自己的府邸深处,为他开辟了一间密室。

每日,除了白飞燕可以按时送饭进去,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朱文远便在这间密室中,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他将柳景明搜集来的,大乾开国以来,所有会试的试卷,一张张,一页页地,仔细研读,分析。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掌握八股文的写作技巧。

他更要通过这些故纸堆,去揣摩历代主考官的出题思路,去洞悉这二百年来,朝堂风向的微妙变化。

他发现,大乾的科举,并非一成不变。

早期,重经义,讲究引经据典。

中期,重辞藻,文章要写得花团锦簇。

而到了现在,随着国事日艰,内忧外患不断,会试的题目,越来越偏向于实务,也就是所谓的“时文策论”。

这,正中他的下怀。

与此同时,紫禁城西,内阁首辅严松的府邸,同样是灯火通明。

书房内,严松手持一卷书,看似在读,眼神,却飘忽不定。

他的心腹,“毒士”罗龙文,正站在堂下,低声汇报着什么。

“……首辅大人,那朱文远最近,一直躲在柳景明的府上,闭门不出,似乎是在专心备考。”

“哼,备考?”严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他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

他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地拍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这个朱文远,年纪虽小,却是个天大的祸害!”

“他那开海策,蛊惑圣心,已让我等在朝堂上,极为被动。”

“这次的《满江红》,更是用心险恶!”

“他这分明是在向老夫,公开宣战!”

“此子,断不可留!”

罗龙文连忙躬身道:“大人息怒。此子如今圣眷正隆,又有柳景明护着,想在京城里,用江湖手段除掉他,已是不易。”

“不过,他既然要参加会试,那便是自投罗网!”

罗龙文的脸上,露出阴险笑容:“我已经打点好了。这次会试的主考官,礼部侍郎张大人,以及两位副主考,都是咱们的人。”

“我已经交代下去了,阅卷之时,凡是看到立意新奇,鼓吹变革,文风激进的卷子,不管写得多好,一律,黜落!”

“他朱文远不是能写吗?不是喜欢哗众取宠吗?”

“我倒要看看,他写的那些东西,能不能过得了我们这一关!”

“好!”严松抚掌赞道,“此计甚妙!”

“釜底抽薪,断其前程!一个没了功名的举子,就算他有天大的才华,也不过是个废物!到时候,圣上自然会对他失望,我们再想捏死他,便如捏死一只蚂蚁!”

“大人英明!”罗龙文连忙奉上马屁。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朱文远名落孙山,狼狈不堪的模样。

……

柳府,密室。

柳景明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朱文远,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文远,情况不妙。”

“严松已经出手了。这次会试的考官,从上到下,几乎全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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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放出话来,要将你的卷子,死死地按下去!”

柳景明急得在密室里,来回踱步。

“老夫原以为,让你锋芒毕露,可以得到圣上的庇护。却没想到,这反而激起了严松的杀心!”

“是老夫,失算了啊!”

他看着朱文远,眼中满是担忧和自责:“文远,听老夫一句劝——这次会试,你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

“改换文风!就写最四平八稳的八股文!”

“不要有任何自己的观点,通篇都用圣人的经典来填充!”

“只要你的文章,让他们挑不出半点错处,他们就不敢冒着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公然将你黜落!”

“只要能中个同进士出身,保住功名,我们就算是赢了!”

柳景明的话,可谓是苦口婆心。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然而,朱文远听完,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叠厚厚的稿纸,递给了柳景明。

“师伯,您看看这个。”

柳景明疑惑地接过稿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朱文远用他那独特的字体,写就的八股文章。

“这是……”

“这是学生这几日,针对这次会试,准备的双重写法。”朱文远平静道。

“双重写法?”柳景明更加不解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是《论君子不器》。

这是《论语》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君子不能像一件器物一样,只有一种用途。

柳景明看下去,发现朱文远的文章,开篇破题,引经据典,完全是按照最正统的八股文路子来的。

通篇文章,都在阐述君子应当博学多才,通晓古今,以备朝廷驱使。

文风稳健,滴水不漏。

“嗯,这篇文章不错,虽然没什么新意,但胜在稳妥,挑不出错处。”柳景明点了点头。

可当他看到文章的结尾处时,眉头,却猛地一挑。

只见朱文远在结尾的“大结”部分,看似不经意地,引用了《周易》里的一句话。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紧接着,他便围绕着“道”与“器”的关系,展开了一段看似寻常的论述。

柳景明起初还没觉得有什么,可他越看,越是心惊!

因为他发现,朱文远在这段论述中,巧妙地,将“开海”、“商税”、“银行”这些他自己独创的“新政”,全部都归入了“器”的范畴!

而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归为了“道”的范畴!

他整篇文章的核心论点,看似是在说“君子不器”,要博学多才。

但实际上,他真正想表达的,却是——“道”为体,“器”为用!

儒家的仁义道德,是治国的根本大法,这是“道”,是永远不能改变的。

但是,为了实现这个“道”,我们可以,也必须,使用各种各样有效的工具和手段,也就是“器”!

而“开海”、“银行”这些,就是当下,最好用的“器”!

这篇文章,表面上看,是在歌颂圣人经典,拥护传统。

但骨子里,却是在为他自己的变法维新,寻找最坚实的理论依据!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柳景明拿着稿纸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激动地抬起头,看着朱文远,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小子……这是想把考官,当猴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