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坐在他的床边,靠近床头的地方。

他的身上并没有皮带的束缚,而在他的身边,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秃顶苍老医生坐在靠近床另一侧尾部的地方。两个人的双腿垂下来放到一边的地板上,肩膀之间的距离甚至算得上亲近。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治疗站位。和之前治疗时间的疯狂相比,此刻病房内的气氛是轻松和谐的。

轻松和谐——如果忽略两人的状况的话。

巨大的红色圆圈在那医生的褂子上透出,最中间血的颜色浓郁到发黑,还在不断地从他衣服下腹部的开口里涌出来。失血让他的嘴唇变得惨白,原本就操劳过度的脸颊可怖地凹陷下去,就像一具依然睁着眼睛的干尸。

严冬的病服上同样满是鲜血,不过大部分都不是他自己的。尽管身体上并没有巨大的伤口,他脸上的表情却更加狰狞。他的上半身弯曲向前,两只手肘放在膝盖上,瞪大的眼睛盯着自己视线中央不住颤抖的双手。那双手是那样红——在鲜血的池子里洗过的手。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五官在颤抖,他的呼吸在颤抖。深深的痛苦从那双蓝色边缘的眼睛里透露出来,伴随着不知道痛苦在哪里的困惑。

“孩子。”那个苍老的医生开口了。他的称呼就像来自一个亲切的老者,可声音和容貌的组合却只让人想到古墓里的老尸:“你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严冬的肩膀抖了一下,脱口而出:“什么?”

“我说,你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严冬原本张开的手指聚拢成拳,又再次松开。他的手指关节在之前的剧烈撞击之下脱皮流血,和那些不属于他的鲜血混在一起。他重复着这个握拳又松开的动作,呼吸非常焦躁:“和我没关系,我没有犯错。这是陆阎创下的游戏,是他制定了这样的规则。为了复仇,我只能这样做。”

老人嘿嘿笑了起来,露出嘴唇中间细小的尖牙。他的声音虚弱而又清晰:“这些都是借口。不管目的是什么,你都对伤害他人没有愧疚之心。你冷漠无情,残忍暴戾,这就是你。”

“我知道!”严冬喊出了声,“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呢?”

老人点头,笑容的弧度丝毫未变:“是啊,你早就有了这样的自我认知。可是为什么你现在会感到痛苦呢?为什么之前一直都缺乏的愧疚感,在这个时候开始折磨你呢?”

严冬张大嘴呆了一会儿,声音小了下来:“我不知道……不应该的,我没做错。”

“你做错了。”老人在说话的间隙里时不时发出笑声,伴随着粉红色的唾液从咧开的唇缝之间流出来,“你杀了谁?谁的死让你那微薄的良心感到不安?那是一个你原本并不会犹豫下手的人,一个和你并不熟悉的人。一个和你有相似之处的人,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闭嘴,不是这样的。”严冬盯着前方说,手上握拳又松开的频率加快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我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愿望是什么,我只在乎我自己的。”

“而你毁掉了他的希望。那个人的愿望并不关于自己,对吧?那是一个无私的,为别人而生的愿望——为了他的小孩?就像你一样……”

严冬忽然跳起来。他的双手死死掐住了老者的脖子,把他瘦弱的身体按在了床垫上:“闭嘴!不许再说了!”

老人脸上的笑容在他眼前放大。他的话语仍在继续,可是他明明掐住了他的脖子阻止了呼吸。那虚弱尖细的声音传进他的脑子里,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从他脑子里臆想出来的:“他那宁愿消失在黑暗里,也不愿被你杀死。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原谅你,他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和你最恨的人没有区别,你们都剥夺了别人最爱的人。你们都是魔鬼,你们都应该下地狱。”

“不是,不是……”

“怪不得她们要离开你。”

“不是!”

“你那是自作自受。严妍因为你死了,你又有什么资格用复仇的借口活下去。”

严冬的瞳孔张大了:“你说什么?”

“你就应该和她一起去死的,不是吗?你怕死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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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还活着?”

刺耳的电铃声响了起来,严冬由内而外打了一个激灵。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掐住脖子按在床上的老人。他的双眼翻白,脸上的颜色完全苍白,和着粉色粘液的舌头从嘴角滑出——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了。

严冬松开了手,无法将手掌维持在空中不抖。他从床边站起来,踉跄着差点摔倒了好几次。等他终于站直身体后,滚滚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面流出来。

他就站在那里,哭泣着,微张的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等到外面再次变得混乱吵闹起来,他才终于挪动了脚步。

疯狂的患者从他身边跑着蹭过去,猎杀那些残余的医生。而他只是沿着走廊往前,步子不快不慢地匀速行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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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霸渊缩在一个医疗柜子的旁边。

和其他疯狂的病人相比,他身上的病服算得上干净无暇,唯有袖口的周围凝固着一点肮脏的血渍。他的后背靠在柜子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举在身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此刻他脸上的憔悴丝毫不像本该猎杀的病人,更像是那些走投无路的医生。

天哪。他努力地呼吸着。天哪。

在过去的两轮中,他身处在毫无人性的厮杀地狱之中。他目睹了那些失去理智的陌生人是如何相互杀戮,看着鲜血和人体组织四处飞散。这次游戏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噩梦——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游戏的恐怖。

陈霸渊看不见鬼,但他看得到人。因此从一开始,他就第一个明白了身边那些疯狂的家伙,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血腥的场景让他呕吐了起码五次,直到除了干呕之外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他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给的通关任务,也看见了和他一样的玩家投入于自己的角色之中。在上一轮中,他躲在角落眼睁睁看着那个叫做陆离的少年提着狰狞的黑色武器砍死了一个尖叫的人。那个陆离,那个在第一次游戏里救下了所有人的命的陆离,他居然真的就在他眼前杀了人。

他不明白,他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啊,这些虽然确实是活人,但精神状态显然都不可挽回了,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杀人似乎情有可原。在属于病人的活动时间,他拿着那把水果刀四处游荡着。水果刀——天哪,他不知道这些玩家身上为什么会带着那样专业的杀伤力武器,而他唯一携带的防身物件就是一把水果刀而已。他还是太天真了,一直以来看不见鬼让他放松了对自身能力的加强。他怎么也没能想到,这次游戏的任务是让自己杀人。

他尝试着振作起来,就像那些其他的玩家一样。无论是杀人还是治疗,大家看起来都很冷静。就连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当她跟着其他医生进入他的病房,在要求下把那银色的针管扎进他的血管里时,她推拉活塞的手指都是完全平稳的。

当他拿着水果刀走出病房时,他也想要冷静。他想象着那个女孩刘海下平静的眼睛,想象着自己也能做到。肯定可以的对吧,他是个成年人了。只需要找到机会,把刀插进一个原本就重伤的医生体内,这也能算是他赢了。这并不困难,对吧?

可是两轮过去了——他的任务进度依然是0。

他做不到。当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伤者看着他哀鸣时,他握刀的手指就再也无法用力了。为什么呢?明明他也很想活下去,为什么他就是下不了手呢?原来即便是在游戏里,他也注定是吊车尾的那个吗?

永远是这样软弱,不堪一击又一事无成。甚至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当最后一轮的铃声响起时,他再次从门口的框里拿上刀出了门。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终在一个柜子旁边停下了。他把自己的后背缩在夹角的地方——这是个能给他安全感的位置。

周围全是混乱的脚步和尖叫,但他不属于那个混乱的世界。陈霸渊低头苦笑起来:他认命了。最后的半个小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杀掉十个人。这次他不可能通关了,他会就在这里等待着游戏结束,等待着死亡——任务进度为零,一事无成地死去,这就是他的命。

鼻腔里正发酸,忽然,他有所感应地抬起了头。

一个浑身血迹的高大男人出现在面前,身上穿着白色的医生大褂。他双眼发红,额头上全是汗珠,就像一只暴怒的野牛一样喘着粗气。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手术刀,红到像是也带着血的眼睛锁定在陈霸渊身上的病服上。

这个背靠着柜子的人并没有动作,可他是个病人。

陈霸渊寒毛倒竖,他立刻举手投降,连忙解释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已经没用了——在死里逃生的男人眼中,他身上那件蓝白的衣服就是斗牛士手中抖动的红布,残存的理智在画面刺激下离开了大脑,男人大吼着,挥舞手中的手术刀就冲了上去。

糟了!要防御!!陈霸渊手忙脚乱地握住刀柄。眼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的刀要放在哪里?他该怎么反击?

——算了。

喊叫的男人已经冲到了面前,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用刀,现在死在这里和游戏不通关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一事无成地死去。

他握刀的双手垂了下来。男人愤怒的脸在面前放大——

那张脸的右边凹陷了下去。拳头撞击的巨力之下,男人向着左侧倒下去。

陈霸渊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他就看见两个人影在面前的地面上扭打了起来。同样壮硕的穿着病服的严冬将那医生按倒在地上,试图用青筋凸起的双臂钳制住对方反抗的手。

可是男人的手从他双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滑了出来,银光在他的指尖闪过——

他手上握着的手术刀,狠狠扎进了严冬的左侧肋骨之间!

疼痛让严冬痉挛着叫喊了一声,而那手术刀很快被抽出,紧接着扎了第二、第三下。在他插入第四下之前,严冬的拳头终于再次落在了他的脸上,这次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巨大的疼痛让男人扭动着上举了手,而严冬从他松开的手指里扯出了刀。身下男人的膝盖狠狠敲击着他受伤的腰部,可是严冬爆发出一声大叫,握着刀的手向侧面举起。

手起刀落,手术刀没入了男人的脖颈。他的躯体剧烈抖动了几下,最后彻底失去了动作。

陈霸渊捂着嘴,目睹着这一切。趴在男人身上的严冬在原地喘气了几次,随后向着一旁翻转倒下。他背部向下,平躺在尸体的旁边。

“先生,先生!”陈霸渊在他旁边蹲下,他肋骨之间汹涌的血口子让他慌乱得不知把手放在哪里,“你还好吗?”

好蠢的问题。严冬在心里吐槽,可他的嘴唇异常沉重:“……上次我这样救了一个人之后,我把他杀了。”

陈霸渊愣了一下:“你,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严冬的视线移动,停在了陈霸渊手中的水果刀上。那样干净的银色——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他微弱地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陈霸渊。”

“哈,”严冬从嘴唇之间吐出一声气音,“好名字。”

陈霸渊已经顾不上这是不是讽刺了:“你坚持住,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你知道怎么止血吗,你……”

严冬摇头打断了他。他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肘,陈霸渊看见,那破损的指关节处已经血肉模糊。

“我已经杀掉了十个医生,我通关了。作为玩家,如果通关可以实现愿望的话,我的愿望是让陈霸渊活下去。”

陈霸渊失语了,好半天才说:“为什么?”

严冬松开了他的手,他躺在地上,嘴唇蠕动着轻声说:“对不起。”陈霸渊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嘴角带着笑,严冬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