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依然看着镜子说:“你不走吗?”

另一个‘陆离’站在病床边一步远的地方。它并没有看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因此那同样长相的脸是面对着墙壁的,露出惨白的侧颜。

安静了一会儿。陆离忽然觉得很滑稽:和身上满是黑线的自己相比,它看起来甚至更像是一个活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确实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自杀?”他问。

“陆离”看向了它,发出了能将其与活人区分开来的幽怨声音:“不是,自杀。”

“我是说,在你没有去找孙思晴,还待在我身边的十四年里。那时候我经常会梦游,每次醒来都在自杀的边缘。苏念晨说,人在睡梦中的灵魂是最容易和肉体分离的,所以,那是因为你吧。你在我睡着的时候短暂地占据了这个肉体,而你做的事情是去自杀。”

“陆离”没有否认这个推测,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自杀。”

陆离的视线从镜子上移开。他眼球上细小的血管也已经发黑,就像从中心的漆黑瞳孔生长出来的弯折树枝。他想了一会儿:“不是自杀,你是想要杀我?因为我占据了你的身体?”

“陆离”的表情第一次露出了些许鬼该有的怨毒:“恨。本能,想杀你。”

陆离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但是在孙思晴出现危险时的那晚,你却把这个身体带到了浴室门前,希望能救她。为什么一个儿时的玩伴会对你如此重要?”

出乎意料地,他感到一阵寒气传来。“陆离”的面色被阴沉笼罩,瞬间的怒气让它周围的气压降低,阴寒的气氛在房间里扩散。就算看起来再理性,它也依然是个鬼。

鬼——是啊:它没有“儿时”这个概念,它的人生在当时就结束了。陆离瞬间恍然:“所以当你变成鬼后,你依然是五岁。对于五岁的你来说,对玩伴的喜爱就是最浓烈的情感之一了。”

“陆离”没有说话。

一中时的回忆占据了陆离的脑海。他清晰地记得当他吞下那黑雾怪物的一部分后,从五脏六腑燃烧起来的情绪。那样过于强烈的情绪灼烧着自己的内在,让他的灵魂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如果那就是鬼所感受到的东西的话——

鬼是情绪简略后再极端放大的产物。支撑它们存在的只有两种感情:恨,以及爱。

极端的恨,和极端的爱。就像漆黑的纠缠的线条。

电铃声响起。他看见‘陆离’瞪大的眼睛,抢在它开口前说:“时间到了,我们出去吧。”

“找,思晴。拿到,钥匙。”

“对。”陆离从床上站起来,他突然向着右上方扬起脑袋。那里空空荡荡,可他的眼神却锁定在了半空中没有东西的地方,就像看见了什么隐形的事物。隔着虚无的空气,他仿佛和站在幕后观察的某人对视了。他笑了起来,他很确信,此刻在看不见的地方和他对视的人脸上,也是相同的表情。

他对着那片空气笑着说:“只是我不觉得,陆阎会让我们轻易地做到。”

“这个半界,复杂。有机会。”

是的,他知道苏念晨的理论。越是庞大复杂的半界,对构造者的消耗和限制也就越多。陆阎在监视下依然放任他们这样交流信息,也印证了这点。可问题在于,他们不知道陆阎被削弱到哪一步了,也就不知道他们的机会究竟在哪里。

这不重要——至少他们有机会。

一前一后,他们走出了病房。混乱的声音逐渐增大,“陆离”皱起了眉,显然为如何寻找到苏念晨而苦恼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等到响铃后再行动吗?”陆离说着,聆听着那些嘈杂的脚步,“苏念晨是‘医生’,而幸存到这轮的医生已经不多了。你觉得,怎样才能找到她?”

“没错——她会在混乱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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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躲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孙思晴在喘息之中拼着一口气大叫起来,“我们为什么不躲一下啊!”

此刻,两人正背靠背站在走廊的中央。她们各自面前的地面上都倾倒着一些歪七扭八的桌椅,两块简易围墙之间三米的间隙组建成了一个简单的堡垒。有红着眼睛的病人从走廊的两边向她们走过来,意识不清醒的一两个正对着面前的屏障发呆。

一个半边胳膊没有了的病人的脑袋从苏念晨面前的桌椅屏障上面伸出来,被她用手中的铁棍狠狠地戳了回去。两人手中的棍子是从办公室的窗户旁拆下来的,原本是铁栏杆的一部分。苏念晨同样喘着气,回答道:

“我们的目的不正是要让他们找到吗?躲起来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哪?”

孙思晴脸色惨白。进行到第三轮,大部分病人经过与医生的打斗和治疗,都已经是残疾或重伤的状态。再加上他们原本的神智就很不清醒,因此这样简易的堡垒勉强能够抵挡一段时间。可是——她自从进入半界后,就一直是跟着“陆离”在躲躲藏藏,从来没有这样硬碰硬的经验!

“你确定这样他们就能找到我们?”孙思晴声线发抖,“按照理性的想法,应该是到利于藏身的地方找我们吧!”

苏念晨摇头,语气坚定:“不,藏身的地方有很多。我们时间有限,那样找的效率太低了。陆离不会不明白这点,他会找到这里来的。”

“念晨……”孙思晴脸色惨白地盯着前方。感受到靠着的后背开始发抖,苏念晨意识到什么地转头:只见孙思晴面前的走廊上,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壮汉出现在尽头的拐角。他的头发蓬乱,裸露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新鲜伤口——这是一开始带着陆离冲到电梯口的那个病人。

他失去理智的双眼落在走廊中央不堪一击的堡垒上,随着呼吸起伏的躯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而孙思晴的后半句话也颤抖着低声说了出来:“可是,我们真的能撑到他们过来吗……”

话音刚落,疯狂的病人大吼着冲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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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叫出声的还有孙思晴。但她的肩膀立刻就被推到一边——在转头看见情况的同时,苏念晨立刻从地上的背包里抽出了她雪白的弓箭,在病人起步的同时,她跪在地上摆出了标准的射击姿势!

弓箭原本是远距离攻击的武器,而她和对手之间的距离不到十米。可她的呼吸在手指打上箭弦的瞬间平稳,在完全静止的专注度下,箭矢从她的指尖急速飞出!

和游乐园的木工不同,这次她手上的是用来打猎的弓箭。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尖利的箭尖在空中闪过一道银光,紧接着——扑哧一声没入了病人的喉结上方。

“哐——!”一声巨响,病人软倒的身躯在惯性的作用下滚动向前,撞在她们垒起的桌椅上。最上面的桌子轰然落地,险些砸在孙思晴的身上。她惊魂未定地后退两步,扶着跪着的苏念晨的肩膀才没有摔倒。

苏念晨呼出一口气:“你还好吧?”

孙思晴木讷地点点头。她落在苏念晨弓箭上的眼神忌惮而又崇拜:好帅啊。

可苏念晨的脸色却很难看。病人的尸体已经不再动弹,但空气里弥散开来的新鲜血液气味刺激了其他的病人。越来越多的残破的病服出现在视线里。该死,这些病人比她预估的要多很多……

“小心!”她支起背脊转身,向着另一个开始跑过来的病人拉开了弓。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一次射击的消耗就很大了,这次她不确定能否击中……

她的箭还没有射出,只见一道黑色闪过。病人发出一声哀鸣,接着躺倒在了地上。她瞪大的眼睛,和病人身后出现的黑色眼睛对视了。

陆离。

他果然找到她了!可是——

“陆离,你的身体……”她的惊呼只说到一半,忽然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从身上传来,她大叫着眯起了眼睛——自己被一只黑雾组成的巨手提到了半空!

“陆阎。”黑色的血管在陆离的皮肤下剧烈跳动,他冷冷地看着出现在前方的男人。

陆阎站在两人的中间。在他的身后,有着黑色边缘的裂缝正在逐渐闭合,而他的右臂上,一团巨大黑雾凝结成的巨手伸出,握着苏念晨提在了空中。

“各位好。”陆阎微笑着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集聚在男人身上,不约而同的敌意迸发出来。随着男人的现身,对峙的气氛在瞬间攀升到了顶端——下一秒,陆离提着手里的铁锤就直冲而去!

黑雾从巨手上分离出一部分,直扑他的面门而去。可在它凝结成的实物和陆离的武器相碰之前,他立刻倒转脚步往后。黑雾扑了个空,又立刻回到了巨手之上。

“不错嘛。”陆阎眯起眼睛,“你比上次的莽撞冷静多了。”

“呵,”陆离冷笑道,“而你比上次弱多了。”

他满意地看见男人的嘴角略微下沉:“你在试探我?”

“我刚才在。”陆离说道。苏念晨痛苦的表情刺痛着他的眼角,憎恨的情绪再次在他的血液里沸腾起来:“你并没有让那个怪物现身——怎么,为了维持这次庞大的游戏,你把它消耗掉了吗?”

陆阎再次笑了起来,近乎是赞许地说道:“不错,我的确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我保存的部分已经完全足够了。敲,”他上下晃动了一下巨手,苏念晨在他的手掌里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钥匙在我手上了。”

“你有钥匙,你也有锁。”陆离紧握着铁锤的手柄。他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妄图以此缓解体内躁动的怨恨:“那你为什么还这样站着?”

“因为我还不知道怎么取出钥匙。”陆阎的目光移在苏念晨皱眉的脸上,“我已经知道钥匙就在江白雾那里,可至于如何让它从这个女孩身上现身,我现在正要着手研究一下。”

那原本五指形状的黑雾发生了变化,一部分的雾气向两边散开,露出了苏念晨身侧的右边小臂。陆阎漫不经心地用左手摸了摸下巴:“你母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的想法一向难猜。你说,把那个胳膊砍下来会不会有用呢?”

“李欲燃死了。”陆离突然说,用的是陈述句。

“是的,她死了。”陆阎的动作一顿,“很可惜,真希望是我杀的。”

“但她的确聪明,她留下了不少东西。甚至,有你没想到的。”陆离放在背后的左手移动到了身侧。

“哦?”陆阎侧脸斜着眼睛看着他,“那是什么?”

“有一个女孩给了我灵感。”陆离说到,笑容在他的嘴角勾起来,“从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事情,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身处险境并不是让自己命垂一线的唯一方法。”

陆阎微微睁大了眼睛。同时,陆离手中的手术刀飞快挥出——

割向了自己的脖颈!

黑红色的血液从开口飞溅出来,在空中绽放成小小的血花。陆离脸上依然笑着,在心里呼唤了那个名字:

【帮帮我,夏时霓。】

走廊顶上的灯光暗淡了几度。一头黑色长发的半边溃烂的女人,出现在陆离的身后。

没有食指的鬼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血液流到它消瘦的鬼手之上。陆阎转过了身,迎面对着夏时霓脸上怨毒的眼神。忽然,他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陆离,我还是高估你了。”陆阎摇了摇头,看着靠在夏时霓身前站立不稳的陆离,“你用自杀让自己生命垂危,就为了给这个鬼创造现身的条件。可你居然会天真到觉得我对付不了一个女鬼?这顶多拖延我一点时间,而你很快也就会因为失血而死。这就是你的计划?”

“哈,”陆离虚弱地轻笑道,“一个女鬼?”

陆阎皱起了眉头。紧接着,他看见“陆离”动了起来,来到了夏时霓的身边。

夏时霓咧嘴上弯,露出了一个诡异无比的笑。紧接着,她长大了嘴,下巴和上颌之间的距离撑开到一人的大小。“陆离”的身体,几乎在瞬间被那张巨嘴吞噬进去。

它被夏时霓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