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晨静静地听着。
那些溅在她脸上和手上的血已经在冰凉的空气中逐渐干涸,刚开始黏糊滑腻的触感被紧绷感取代。当听到孙思晴说出她爷爷的名字时,她的心脏一阵紧缩——就像也被干涸的血渍包裹住了一样。
“我知道我爷爷叫做苏冥,他……从没告诉我他改过名字。”苏念晨轻声说。
孙思晴理解地点头:“这些都是李欲燃告诉阿离的,而我再从它那里听过来。陆离应该告诉过你,李欲燃是他的母亲?”
苏念晨点头:“在你失踪以后,我们去找了你的父母。他们告诉我们,你在小时候都在鸣铃村长大,而李欲燃带着她的孩子陆离搬来了村子,是你们那时候的邻居。”
“没错。”想到自己的父母,孙思晴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她用手背摸了摸眼眶:“阿离第一次救下我以后,就一直带着我在半界里面躲避那个追赶的怪物。它说,陆阎是半死的状态,他多数时间只能存在于死界里面,靠着一些黑线一眼的东西在监控半界里的情况。由于它的灵魂和陆阎的相连,所以它能看见那些线在哪里,可以躲开他的监视。所以,我让他带着我去看过我的父母。”
“嗯。”苏念晨把手握得紧了一些,“我们知道这件事。你用笔和你的父母完成了交流。”
孙思晴说:“我毕竟没有真的死掉,所以还能勉强挪动放在桌上的笔,可那就是我的极限了。后来随着在半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连这样基础的影响也做不到了。就好像,我和现实世界的链接在一点点变弱。”
她的语气惨淡。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跑偏了,让我们说回李欲燃吧。”孙思晴强作坚强了起来,脸上露出认真回忆的样子,更像是希望用话题的转变逃避不想面对的事实。
“陆冥是陆阎的双胞胎哥哥,而李欲燃是陆阎的爱人。或者说,曾经是。他们三个的初次见面,就是在高中入学的时候。
说起来,他们的缘分真的很奇妙。陆冥和陆阎都是从容城边的鸣铃村里来到城里读书的,因为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市重点的容城一中。而李欲燃则原本就是城里人,分班的时候,她和陆阎被分在了一起。两个人都非常聪明,外貌也很亮眼,在年级上都是十分突出的人物。而就像所有故事一样——他们在认识的第一年就坠入了爱河。”
孙思晴的描述有点像绘本故事书上的配文,但苏念晨实在很难把“坠入爱河”这样的描述和那个叫陆阎的魔鬼联系起来。孙思晴就像知道了她心中所想一样:“这确实有点难以想象,但毕竟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只是高中生的年纪。总之,在逐渐相互了解以后,李欲燃的魅力让陆阎打开了心扉:他告诉了她,他是一名御灵师。”
“鸣铃村是个有趣的名字对吧?实际上,这个村子最古老的名字应该是‘冥灵’才对。这个村子的祖先掌握着古老的阴阳术,这些神秘的力量被他们用特有的语言记载下来,外人无法解读。不仅如此,他们世世代代都严格保守着有关御灵术的秘密,只将这门技术传给有着自己血脉的后人。而经过漫长的时间历练,等到现在,最后剩下的只有陆家这一支了。而作为最新一代,陆阎和他的哥哥陆冥,都是御灵术的传人。
严格的机制虽然让这个技术的传承格外脆弱,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沉淀和精进,传到这对兄弟手上的是发展到前所未有完善的理论和技术。需要注意的是,这时传给他们的御灵术绝不是现在陆阎创造的这种恐怖游戏之类,而是非常正统的。也就是说,御灵就像字面意义一样,目的是防御和驱逐恶鬼,使用的是象征生命的力量。”
苏念晨明白了:也就是他爷爷在笔记里留给她的部分。没有涉及过多的鬼怪知识,目的完全在于驱鬼,而并非利用激发鬼的力量。
“按照规训,向外人透露这门技术原本是被绝对禁止的。可是陆阎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至少在那时,他认为李欲燃是可以信任也是会相信他的。于是,他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并向她展示了自己的能力。李欲燃相信了他,并且更进一步的——她从他那里学来了这门技术。
李欲燃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非常,甚至可以称为一个天才。认识到有这样一个超自然的未知领域后,她彻底着迷地投入了研究。凭借着超乎常人的语言天赋,她迅速掌握了这门艰涩的语言和文字,也同样迅速地掌握了陆阎的父亲传承给他的那部分知识。而作为两个好奇心旺盛而又聪敏的年轻人,他们并没有止步于此。
李欲燃意识到了同样长期存在于陆阎脑海中的疑问:尽管御灵术发展的相对完善,但是对于鬼本身的认识却非常有限。而且,它适用的范围仅仅在一些恶鬼出没的闹鬼场合,而这样的用武之地实在是太少。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他们决定迈出前辈们从未涉足的领域——那就是深入鬼怪之中进行研究。
他们寻访了所有打听到的事故现场,去各种死亡现场寻找可能的亡灵。这种危险的尝试遭到了陆冥的极力反对,可是他一个人无法阻止两人探索的脚步。尤其是在高中毕业后,两人以优秀的成绩双双得到出国留学的机会,更是彻底脱离了传统派的掌控。之后的不久,他们结婚了,而他们的研究也在不断继续深入下去。”
说到这里,孙思晴停顿了一下:“之后的事情,阿离知道的也很粗略。我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只知道最后的结局——当他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了。”
苏念晨皱眉,这个转折来得有点太过突然了。而孙思晴解答了她的疑问:“那个孩子并不是陆离,也不是阿离,但是,我们都对它非常熟悉。”
她深吸一口气:“它就是,跟在陆阎旁边的那个猿猴一样的怪物。”
苏念晨愣住了:“它是……那个孩子,死了?”
孙思晴严肃地点头:“两个孩子,恰好是一男一女。陆阎杀死了他们,而那两个孩子化成的鬼在他的控制下融合,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可是他——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为了继续活下去。”孙思晴说道,“他意识到,两人的生命终究是有限的,而这样短暂的时间不允许他把自己终生追求的理论继续完善下去。于是他向妻子隐瞒了自己的动机,一起创造出了让延续生命成为可能的产物——钥匙和锁。
我对那些理论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简单描述一下:所谓的延续生命,其实就是把一个鬼的灵魂放进一个刚刚死亡的躯体之内,让鬼借助新的肉体继续活下去。将鬼的灵魂关在肉体里的东西就是锁,而能解开这把锁的就是钥匙。这个方法最大的限制在于,新的肉体必须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第一次的‘复活‘仪式是成功的。陆阎杀死了自己和妻子,让他们的灵魂又在自己小孩的身体上苏醒了过来。”
苏念晨嘴巴张了张。他想到了陆离曾经说,他就像被关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肉体里。
“这件事超过了李欲燃的承受能力,她无法忍受自己在死去女儿的身体上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可是陆阎并不打算让她离开。”孙思晴叹了口气,“这个部分李欲燃没有细谈,只是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依然被囚禁在他的身边。
从那以后,陆阎的研究就完全走偏了。他变得越发残忍,实验的出发点开始变成纯粹地给自己找乐子。他摧毁了很多人的生活,创造出了很多可怕的地狱,也就是类似游戏的地方。直到二人再次进入了中年——李欲燃又一次怀孕了。”
苏念晨的心跳加速了。她预感到了,这次,那就是她们认识的那个陆离。
無錯書吧孙思晴点头:“那是陆离。但是这次,她成功带着不到五岁的孩子逃跑了。她回了国,回到了鸣铃村。”
“等等,”苏念晨打断了她,“为什么?为什么逃到一个那么明显的地方?”
“因为她需要咨询,需要向其他的御灵师请教解开锁的方法。也就是在那时,她联系上了你的爷爷。可惜,她得到的结论是,想要解开锁,除了用对应的钥匙以外别无他法。”
“但是她做到了。”苏念晨说,“按照你的父母告诉我们的,李欲燃在陆离五岁的时候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那应该就是陆阎了。陆阎找到了他们,而那时李欲燃就说,陆离死于了意外之中。可是很明显,这次的‘重生‘仪式并没有完成。”
“是的,他没能完成。”孙思晴点头,“李欲燃和陆冥联合起来,干扰了这个仪式。我同样只知道这次的结果:李欲燃得到了钥匙,而和预想中的陆阎被锁在新肉体之中不同——陆阎、我叫做阿离的陆离、还有你认识的那个陆离,三个灵魂,被锁在了一起。”
“什么?”苏念晨糊涂了,“到底谁才是陆离?”
孙思晴苦笑着拉扯了嘴唇,预料到了这个反应。她掰着手指条梳理道:“李欲燃的孩子小名是阿离,在陆阎找到他们之后,他确实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可在李欲燃他们的干扰之下,一个在附近游荡的鬼魂阴差阳错被卷了进来。最终的结果是:李欲燃抢夺到了钥匙,代价是寿命被大大缩减;阿离变成了有意识的半个鬼,可以在半界里游荡;陆阎死了,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漆黑的死界里,但能通过力量短暂地进入到半界之中;而那个游荡的死魂进入了陆离五岁的身体,在他的身上‘活’了下去。”
苏念晨呆住了:“不对,你不是说,鬼能进入的新的肉体必须要有血缘关系吗?”
“在仪式正常进行的情况下,是的。可是实际上,这个鬼是被陆阎故意强行锁在那个肉体里的。原本,当仪式被打断时,他和陆离两个都应该彻底死去才对。为了让自己的意识存在,陆阎用最后的时间抓住了一个死灵。只有当儿子死亡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时,他才能借由三人身上的锁保持住和生界的联系,从而不至于消散。”
苏念晨听得发愣,好几秒后,她说:“你的意思是……陆离,我认识的那个陆离,是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鬼魂?”
“对。”孙思晴轻声说,“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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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的病房之中,他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映射出自己倒影的镜子。
镜子里面,他身上那些突出的黑色血管越发明显。无数黑色的线交错在他的全身皮肤之下,就像要逐渐组成他内在的全部。仿佛和那个怪物一样,他也就要变成一团黑色线条组成的产物。
在他的床边,和他长相一样的鬼安静地沾着。两张相似的面容在反射之下回望着自己,隔着一个世界对视着。
鬼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等。”陆离说。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得不像自己。
“等,什么?”
“治疗时间,却没有医生过来。”他讽刺地笑起来,“可能他们都死了吧。”
“今天会,结束。游戏,无意义。”
“我知道。”陆离嘴角沉了下去,回到了无表情的状态,“苏念晨不也是医生么?”
“这里,不好找。”鬼一动不动地说。
“你觉得哪里好找?”陆离笑出了声。
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在,房间。”
陆离的目光锁定在镜子中的自己脸上。为什么唯独自己的病房里会有镜子呢——这怎么想都是陆阎的手笔。可是现在都无所谓了,他只是直勾勾看着倒映里那双黑色眼睛,眼神疏离而……怨恨。
他和自己的镜像,相互憎恨着。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