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依旧站着。此刻,原本聚集在电梯里的医生基本全部都逃开了。有惨叫的回声从远处的空间里传来,他身后的通道迷宫里正上演着追逐战。那些来不及走到电梯的医生们正在被获得自由的病人追赶着逃命,有反抗力的则扭打在一起。暴力和混乱,充满了每个呼吸的瞬间。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萦绕着,强迫他成为这暴力情景的一部分。但此刻他却并没有身处其中的自觉,周围发生的一切是遥远的屏幕上放映着的电影画面,而他只是一个靠得过近的观众。在他前方的不远处,一个被鲜红的血液包裹的女人在地上徒劳挣扎着爬行。她的一只手捂住自己脖子上喷涌着鲜血的开口,原本雪白的大褂已然是粉红的颜色。

她手上的动作根本没有意义,那样大的伤口怎么可能用她颤抖的一只手捂住。她就这样趴在地上慢慢地静止了下来,另一只没有动作的手拖在身体边上,肩膀凹陷下去——

这是之前那个被他打伤的女人。

他站在那里目睹了最后一刻,目睹着女人是怎样一点点失去了呼吸。那个用牙撕裂了她喉咙的病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求生的最后欲望化作了脖子处冒出的几个血泡,连声音也没能发出。她就那样抬着头盯住前方,直到那没有瞑目的瞳孔彻底灰暗下来。

陆离的手机震动了。女人的致命伤并不是他造成的,但按照游戏的规则,这依然算是他完成的任务。他杀掉了第一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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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的手指动了动。这是个恢复动作的预兆,紧接着,他的五指握紧了铁锤的手柄。

陆离开始向着电梯的方向迈步。电梯的门不断地重复着动作,在向中间闭合的途中碰到地上脑浆开裂的眼镜医生尸体,又向着两边滑回去。那具尸体在门微弱的撞击下晃动一下,维持着上半身贴在地面,而膝盖撑在地上的奇怪姿势。陆离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到了门边。

就在那隆起的尸体旁边,蜷缩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少女。她将自己的身体缩在尸体的边上,借助不断开关的电梯门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在角落里。她原本下垂对着地面的脑袋在感觉到有人靠近时抬了起来,充满了泪水的绝望的眼睛对视上了陆离的。这是个年轻的女孩,脸上疲惫的特征掩盖不住那像医疗剧里的实习医生一样单纯的面容。她张开了嘴,惊恐到说不出话来。

“你不该在这里的。”陆离说,“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被困在陆阎的游戏里?这没有道理——你是幻觉吗?”

女孩的嘴长得更大了,可依然说不出有意义的话来。她隐约从这个古怪少年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点逃生的可能,但是她找不到确切的思路。于是,她放在背后的手握住了一根尖利的圆珠笔……

在她刺出手中的笔之前,陆离手中致命武器的阴影笼罩了她。“我会帮你解脱。”——这是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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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阴影之下,苏念晨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心脏疯狂地泵压着鲜血,趴着的姿势阻碍了血液的流动,她的下肢逐渐难受地发麻。苏念晨稍微挪动了一下双脚的位置,而头顶随着她的动作压在了低矮的床板上。她正趴在病房床下的空间里,将自己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当铃声响起,她意识到病房的门打开后,就立刻也向着外面跑出去。心里的直觉已经让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了预感,极大的威胁感迫切着她行动。刚跑到上一层时,她听见了从迷宫一样的通道远方传来了惨叫的回声。冷汗笼罩了周身,她刚往前茫然地跑了一段路,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地下向上的楼梯口走了出来。

苏念晨的呼吸停滞了。那人的身上全是被指甲抠挖出来的血痕,一身蓝白的病服上血花斑斑……

她屏息站住了。所幸,那个病人并没有回头,只是向着另一边飞快地奔跑过去。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闪过,她猛吸一口气,跑到了那病人离开的入口。她朝里面粗略看了一眼:中间的那个门已经打开,而最里面的那个正在向外极慢地滑动。苏念晨以全速冲刺下去,尽可能减轻自己的动静。在最里面的门完全打开之前,她就进到了那个门完全打开的房间内。

病房里空无一人。如她所料,这房间里原本待着的病人就是刚刚门口那个满身抓痕的人。她环视了一下狭小的空间,迅速降低身子趴在了床下。远处混乱的声响逐渐加大,而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不需要目睹,她已经能从那些声音里领悟到正在发生的惨剧。当这些遭到这样“治疗”的精神病人获得自由,会对医生做出怎样的攻击行为不难想象。

如果作为“医生”的她受到的任务是“治好病人”,那么“病人”的任务会不会是——杀死“医生”?

苏念晨身上原本最大效用的武器就是她的符纸和铜铃,可在这次的游戏中,这两样东西似乎失去了效应。她其他拥有的武器是远程作用的弓箭,在这样近距离的对峙中显然也派不上用场。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半小时内躲藏起来。还有什么比病人离开后的病房更适合躲藏的地点呢?

但待在原地并不是一件如她想象一样轻松的事情——原本就狭窄压抑房间的床板底下,那厚重的阴暗光线让她感到惊人的窒息。仅仅是待在房间,那股缭绕的沮丧感就沉重地压迫住了她的心脏。不敢想象,在这样环境里生活的患者会有怎样的心理状态。

想到那些病人扭曲的脸,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的认知让她心头一震:陆离也属于“病人”的阵营……

正想着,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对蓝白条纹的裤腿。

一个满头乱发的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眼睛直勾勾看着面前空荡的病房。他的动作模式非常奇特,上一秒,他的动作还像灌了水泥一样缓慢,紧接着的几秒又立刻恢复了敏捷,随即又开始变慢,就像不断在0.5倍速和2倍速之间切换。他双眼中的瞳孔不断地按照左右完全不同的频率颤动,审视着表面上无人的房间。刚刚从最里面的病房里面出来的时候,他确定自己听见了这附近的响动。

他就这样忽快忽慢地靠近了那张病床。他站在原地停了很久。

苏念晨屏住了呼吸。那双腿在距离她脸十多厘米的位置静止着,就立在床的正前方。

就在她下一次眨眼的瞬间——一双突出的颤抖着的瞳孔,紧贴着出现在她面前。

看到床底下的人,那两颗眼白之下微小的青黑瞳孔在同时停止了颤抖。这次,它们丝毫不动地盯住了她的脸。

血气从胸腔里直冲头顶,她向着一旁滚动。所幸在看见她的瞬间,那病人似乎处在缓慢移动的模式。从床板下方滚出来的同时,她抬起手抓住了床板的边缘,向着那病人的方向狠狠地推过去!

床的边缘狠狠撞在病人身上,将他的后背抵在墙上。苏念晨支起身体后立刻往前扑过去,从床的上方手忙脚乱地滚过去。她的肾上腺素达到巅峰,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出口冲刺——她看不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背后床板后的病人,没有注意到他向她伸出的手。

冲出病房后,她立刻沿着外面的梯子跑上一层。火焰在她的胸腔里燃烧,同样烧灼的还有她右脚小腿上的皮肤。她并没有低头,无法阻止自己不歇气地逃跑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正朝着什么方向逃跑,而当她看见前方一个铺在身下医生身体上啃咬的患者时,汹涌的绝望淹没了她的心脏……

一只手在这时从左侧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立刻想要挣脱,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我。”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先一步被拉进了一个黑色的空间。进入的门即刻关上,骤然黑下来的光线让她过敏的神经差点绷断,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面前的人是谁。楚慕正握着她的手腕,嘴里喘着粗气。

“这里是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楚慕拉着她继续向里,走到了向上台阶的下面,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这个门很隐蔽,大部分神智不清的病人应该很难找到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带着,不要上楼。很有可能,已经有病人坐电梯上去了。”

苏念晨花了将近十秒找回自己的呼吸:“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楚慕顿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说:“我的姐姐告诉我的,她是一个鬼。”

苏念晨惨白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一个鬼?和她的江白雾一样,一个可以沟通的鬼?

“和你的不一样,她已经被吞噬了。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她的声音。”楚慕就像看透了她的心中所想。她说话的表情坚决到给苏念晨不祥的预感,这语气就好像——一切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一样。

“那就是你说的,听见的神的声音吗?”苏念晨问道,“你一直都知道那是你的姐姐?那为什么说那是‘神的福音’呢?而且,为什么你的姐姐会知道这里有一个门?”

这次楚慕没有回答。她仰起头,额前的发丝随着动作向两边滑开,露出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来。她答非所问地说道:“念晨姐姐——希望我可以这样叫你。你是个好人,就像我的姐姐一样。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在苏念晨能有所反应之前,她继续说下去:“这个地方最多只能藏过第一轮,第二个半小时开始后,这里很快也不安全了。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去找到陆离。他是这一切的关键。”

“为什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苏念晨皱起眉来。

楚慕正要说话,忽然全身冻住了。苏念晨起了鸡皮疙瘩——她也听见了响动。

轻微的声音从她们不远处楼梯间的门外传来。那声音是——有人在用指甲敲击门板的响声。

有人发现了这里,很快就要进来了。

和之前一样的铃声,在这时忽然响起。伴随着这并不响亮的电音,外面混战的声音以诡异的速度安静下来。门口的动静也在同时消失,外面重归安静,只有无法抑制的疼痛惨叫还在回荡。

“时间到了。”楚慕大大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汗珠。她对着苏念晨说:“现在我们必须去‘治疗’,下一轮病人的活动时间,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说完她就要推开门走出去,却被苏念晨抓住了手臂:“等等!”

楚慕回过头来看了她两秒:“这里依然是人构造的半界,规则是绝对的。现在我们出去是绝对安全的。”

“为什么我的符纸会没有作用?”苏念晨看着她说。向一个同样是玩家的十二岁女孩问这样的问题似乎是乱投医的行为,她脸上急切焦虑的神情似乎也佐证了这点。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随后楚慕说道:“因为他们是人。”

苏念晨痛苦地摇了摇头,她多希望得到的不会真的是这个猜测中的答案:“为什么?这不可能,不可能有这么多活人被带到半界里来,这不可能。”

“这个医院的半界,运行了整整五年,从第一次试胆大会开始。”楚慕轻声说,“这是陆阎毕生投入最大的‘作品’,为了构建这个空间,他不惜削弱自己的力量,甚至献祭了他的右手手臂。这些病人和医生在最开始就被收进了半界,在其中生活了五年。”

五年,五年的半界生活。苏念晨表情空白——她竟然理解了那些医生的精神状态。在这样疯狂的环境下,没人能够保持理智。

“楚慕,你是谁?”她终于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