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台精密的权力机器,最近似乎有些异响。

异响的源头,不是朝堂上的争执,也不是边关的急报,而是一个质子。

柳子立。

这个名字,如今像长了翅膀,飞入了京城每一个权贵的耳中。

在三皇子祝玄的文会上,他口吐莲花,以惊世诗才折服一众文人。

在大皇子祝骁的军营里,他指点江山,以鬼神莫测的兵法颠覆了沙场宿将的认知。

“鬼狼战术”、“渗碳炼钢法”……这些从他口中冒出的新奇词汇,正如同病毒一般,在大皇子麾下的军营中疯狂传播,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视其为奇才,有人斥其为妖言。

而当这两股截然不同的风,最终汇合到一处时,便引起了另一位皇子的注意。

四皇子,祝允。

与文采风流的三哥和勇武刚猛的大哥都不同,祝允在京城是个近乎“透明”的存在。他不拉帮结派,不争权夺利,平日里只喜欢抱着一卷古籍,研究治世安民之道,被京城的清流文臣们引为知己。

这一日,一封用素雅竹纸写就的请柬,被送到了质子府。

没有奢华的鎏金,没有繁复的纹饰,只有一手隽秀的小楷,邀请柳子立三日后,前往“静心斋”,共赴一场以“民生”为题的雅集。

落款,祝允。

柳子立捏着这张轻飘飘的请柬,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三皇子祝玄,代表着文官集团中的激进派和权谋家。

大皇子祝骁,代表着庞大的军方势力。

而这位四皇子祝允,他背后站着的,是那些真正心怀天下,却又迂腐守旧的清流文臣。

京城的权力拼图,似乎还差这最后一块。

三日后,静心斋。

这里没有雕梁画栋,只有青砖黛瓦,院中几竿翠竹,一池清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让人心神宁静。

柳子立走进时,四皇子祝允正与几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围坐在一张石桌旁,神情凝重地讨论着什么。

祝允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看起来不像皇子,倒像个寒门苦读的书生。

“柳公子来了。”祝允起身,对着柳子立温和一礼,没有半分皇子的架子。

柳子立连忙还礼。

“殿下,诸位大人。”

“坐。”祝允伸手示意,“今日请柳公子来,是孤心中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想听听柳公子这等‘奇才’的高见。”

他开门见山,直接点出了主题。

“史书记载,上古圣君,以德化民,天下大治。我大炎历代先皇,亦不乏仁德之君,可为何,纵使君王宵衣旰食,民间却依旧有流民饿殍,贪官污吏更是屡禁不绝?难道真是‘德’,还不够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心怀天下的儒臣心头。

一位老臣抚着胡须,长叹一声:“殿下,此乃人心不古,教化未至。唯有重塑礼乐,使人人皆知廉耻,方可天下归心。”

另一位大臣则摇头:“非也。乃是用人不明。若朝堂之上,皆是君子,则政令通达,清风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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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引经据典,从《论语》谈到《孟子》,说的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理论,听起来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

祝允眼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

最终,他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柳子立。

“柳公子,你怎么看?”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柳子立放下茶杯,轻笑一声。

“殿下,诸位大人。学生以为,指望用‘德行’去治理一个国家,就像是想用一张渔网去装水,注定是徒劳无功。”

“大胆!”一名老臣当即拍案而起,“圣人教化,岂容你这魔道之人在此妄言!”

柳子立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人性,有善有恶,但趋利避害,乃是其本能。指望官员们靠‘良心’去抵制诱惑,无异于缘木求鱼。为何不想办法,造一个他们‘不敢’贪,‘不能’贪,也‘不愿’贪的笼子呢?”

“笼子?”祝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不错,制度的笼子。”柳子立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茶水。

“其一,不敢贪。律法需如悬顶之剑,凡伸手者,立斩不赦,无论其出身高低,功劳大小。杀一儆百,方能震慑宵小。”

“其二,不能贪。掌管钱粮调度的,不能同时掌管账目核查。掌管官员任免的,不能同时掌管官员考评。将权力拆开,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掣肘,便如将两只猛虎关入不同牢笼,它们便无法合伙伤人。”

“其三,不愿贪。与其空谈奉献,不如给予厚禄。让官员们凭着俸禄,便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再立下规矩,凡贪腐被查者,不仅自身人头落地,子孙三代亦不得为官。一边是荣华富贵,一边是万劫不复,如何选择,他们自己会算账。”

一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静心斋中炸响。

在场的儒臣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套理论,完全抛弃了“仁义道德”,将人性中最丑陋的贪婪与自私,赤裸裸地摆上台面,然后用更严苛的规则和更现实的利益,去驾驭它,利用它。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魔道之言!

“荒唐!简直荒唐!”那老臣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以利诱之,以法束之,将治国之道,变成了商贾的算计,毫无仁德可言!乃是霸道,非王道也!”

“这位大人说得没错。”柳子立竟然点了点头,微笑道,“学生所言,确实非王道。因为学生所修,本就是魔道。在魔道中人看来,世间万物,皆可为工具,人心亦然。王道以德化人,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自然是好。可若是遇上燎原大火,是该等春雨,还是该直接泼上一盆冷水呢?”

他巧妙地将所有离经叛道的观点,都归结于“魔道的独特视角”,让对方的指责,都打在了空处。

你跟我谈王道仁德,我跟你说我修的是魔道,咱们频道都不一样,怎么聊?

老臣们被他这番“歪理”噎得满脸通红,却一句也反驳不出来。

祝允却听得如痴如醉,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他从小学习的,都是如何成为一个圣君。可现实却一次次告诉他,仅有圣君之心,是远远不够的。

柳子立这套冰冷、残酷却又无比现实的“制度为笼”的理论,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治理国家,靠的不是君王的德行,而是一套能独立运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则。

雅集不欢而散。

那些老臣们,看柳子立的眼神,如同在看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祝允却亲自将柳子立送到了门口。

“柳公子今日之言,让孤……茅塞顿开。”祝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和敬佩,“孤府中藏有不少前朝关于律法、农桑、水利的典籍,公子若有兴趣,随时可以前来阅览。”

这是在主动示好,并给予资源了。

柳子立心中了然,却故作惶恐地推辞。

祝允见状,也不强求,只是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说道:“不瞒公子,孤近日正为一事烦恼。京城西郊的通惠渠,乃是下游万亩良田的命脉。可近来不知为何,河道淤积严重,工部派人疏通了数次,皆收效甚微。眼看春耕在即,若是再不解决,恐酿成大祸。不知公子对此……可有高见?”

来了。

真正的试探,来了。

柳子立躬身一礼,脸上露出谦卑的微笑:“学生不敢妄言。不过,学生对这些奇淫巧技颇感兴趣,若殿下不嫌弃,学生愿往现场一看,或可寻得一二线索。”

祝允闻言大喜:“如此,便有劳公子了!”

离开静心斋,走在返回质子府的路上,柳子立抬头看了一眼京城的天空。

文有三皇子,武有大皇子,如今,又多了个心怀民生的四皇子。

三颗最重要的棋子,都已与他产生了交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中却同时牵动着三头猛虎。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