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的风波,在皇帝的一道旨意下,被强行按入了水面之下。

京城的权贵圈子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水面下的暗流,却因那颗名为柳子立的石子,搅动得愈发汹涌。

半个月后,一纸新的圣旨送入了质子府。

皇帝体恤质子“大病初愈”,不宜终日困于府中,恐生心疾,特准其返回国子监,继续“修习圣贤之道,感化魔心”。

柳子立跪地接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惶恐。

他知道,这是皇帝落下的第二步棋。

第一步是软禁与观察,第二步,便是将他这条古怪的鱼,重新放回名为“京城”的鱼缸里,看看他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浪花。

马车从质子府驶出,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子立能清晰地感觉到,至少有七八道隐晦的目光,从街道两旁的茶楼、店铺、甚至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投来,如附骨之疽,寸步不离。

当柳子立那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时,这座大炎王朝最高学府的门前,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所有进出的学子,无论身份高低,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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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中,不再是往日的鄙夷与无视。

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疑、好奇、忌惮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魔道圣子,身怀正道奇功。”

“听闻此人以身试毒,九死一生,竟破而后立,废尽魔功,转修我正道法门。”

“胡说,我听到的版本是,他走火入魔,被天雷劈中,这才阴差阳错,得了正道机缘!”

窃窃私语声如蚊蝇般响起。

柳子立缓步走下马车,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面色带着一丝未愈的苍白,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径直走入了国子监的大门。

今日的课堂,与往日截然不同。

柳子立的位置,仍是那个最偏僻的角落。但以往空无一人的邻座,今日却坐满了人。而整个课堂的中心,似乎都从讲台,转移到了他这个小小的角落。

讲授《浩然经》的是国子监的老祭酒,傅玄。

傅玄年过七旬,一生钻研儒道经典,德高望重。他看着下方坐得满满当当的学子,浑浊的目光在柳子立身上停留了片刻。

“今日,不讲经义,只论一惑。”傅玄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洪亮。

“《浩然经》有云:气,充塞天地,无所不在。然,何以为‘浩然’?何以为‘正’?历代先贤注解万千,皆言其源于心,发于德。然,心不可见,德不可量。此惑,困扰儒门千年。今日,可有高见?”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这是一个近乎于“道”的终极问题,平日里根本不会在基础课堂上提及。

所有人都明白,傅祭酒这番话,是冲着谁来的。

学子们交头接耳,却无人敢应。

傅玄的目光,终于直直地落在了柳子立身上。

“柳子立,你出身魔道,后又得正道机缘。想必于正魔之别,有独到见解。你,且来说说。”

来了。

柳子立心中平静。他知道,这是必然的试探。

他缓缓起身,对着傅玄躬身一礼,姿态谦卑。

“回祭酒大人,学生不敢称高见,只有一些……胡思乱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学生以为,所谓‘浩然正气’,或许并非一种单纯由‘心’或‘德’催生的玄妙之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否定儒门千年根基,这简直是离经叛道!

“大胆!”一名世家子弟立刻起身呵斥。

傅玄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柳子立:“哦?那依你之见,它是什么?”

“它是一种‘频率’。”柳子立语出惊人。

“频率?”傅玄眉头微皱,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是。”柳子立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天地万物,皆在振动。山有山的频率,水有水的频率。人心,亦然。所谓修德养心,并非是凭空生出什么‘正气’,而是在不断调整自身的‘心之频率’。”

“当一个人的心,与天地间某种宏大、光明、生生不息的‘基准频率’达成一致时,便能引动那充塞天地的无形之力,与之‘共鸣’。这共鸣之力,便是所谓的‘浩然正气’。”

“至于魔气,或许只是另一种频率。它更偏向于毁灭、死寂、混乱。两种频率截然不同,故而水火不容。”

这番理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场的学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仿佛在听天书。什么振动,什么频率,什么共鸣,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显得古怪而又……似乎有那么一丝道理。

傅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穷尽一生研究的经义,被这个少年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理论,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给出了一个全新的解释。

这个解释,粗听荒谬,细思却……并不违背《浩然经》的根本。

“你这套‘频率共鸣’之说,从何而来?”傅玄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柳子立再次躬身,脸上带着几分自嘲的苦笑:“回祭酒大人,此乃魔道之人的胡言乱语罢了。我们那的人,不敬天地,不信鬼神,只信力量的本质。万事万物,都喜欢拆开来看。在学生眼中,无论是正气还是魔气,都只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力量’。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也就……离经叛道了。”

这个解释,无懈可击。

它将一切都归结于“魔道的思维方式”,既解释了理论的来源,又再次强调了自己“魔头”的出身,完美地掩盖了穿越者的真相。

傅玄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最终,缓缓坐下,摆了摆手:“坐下吧。今日,到此为止。尔等,自行领悟。”

老祭酒竟是直接宣布了下课。

柳子立坐回原位,课堂内外的气氛,已经从探究,转为了深深的震撼与不解。

而在课堂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屏风之后。

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女祝梦瑶,一双明亮的杏眼,此刻正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听得如痴如醉。

父皇和太傅们教她的,都是圣贤之道,是仁义礼智。可柳子立说的,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关于这个世界“本质”的道理。

“频率……共鸣……”她喃喃自语,觉得有趣极了。

……

几日后,国子监的武学演练场。

今日的课程,是正道基础心法《归元诀》的实操演练。

授课的教习,是军中退役的将领,性格刚猛,最看不惯油嘴滑舌之辈。他对柳子立在文课上的“巧言善辩”,颇为不屑。

“《归元诀》,讲究气沉丹田,意守归一!不是靠嘴皮子耍弄玄虚!”教习的声音洪亮,目光扫过柳子立,带着明显的针对意味,“今日,两人一组,一人运功守御,一人出掌试探。柳子立,你出列!”

柳子立应声走出。

“你‘大病初愈’,便由你守御。”教习指着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学子,“赵虎,你来攻。用五成力,莫要伤了质子殿下。”

赵虎咧嘴一笑,带着几分不怀好意。他早就看这个“魔头”不顺眼了。

柳子立深吸一口气,双脚分开,笨拙地摆出一个《归元诀》的起手式。

他的姿势歪歪扭扭,气息也显得浮躁不稳,怎么看都是个门外汉。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

赵虎大喝一声,一掌拍向柳子立的肩膀。掌风呼啸,哪里是五成力,分明用了七八成。

眼看那砂锅大的手掌就要拍在柳子立单薄的肩上,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一掌拍飞。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赵虎的手掌接触到柳子立肩膀的瞬间,柳子立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脚步踉跄,姿势更加难看。

但赵虎那势大力沉的一掌,却仿佛拍在了空处,所有的力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反而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全场死寂。

教习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他看得分明,柳子立的姿势完全是错的,真气的运转也乱七八糟。

但就在接触的那一刹那,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真气,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归元诀》法门的方式,诡异地在柳子立的肩头一旋,如同一个微小的漩涡,将赵虎的掌力瞬间化解于无形。

那不是格挡,不是卸力,而是……消融。

这怎么可能?

一个初学者,一个连起手式都做不标准的人,怎么可能领悟到连他自己都未曾达到的“化劲”之境?

“咳咳……”柳子立仿佛被吓到了,连连后退,脸色更白了,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对着一脸懵的赵虎和教习,惊魂未定地拱了拱手:“抱歉,抱歉……学生体内的真气……不受控制。刚刚下意识地想用魔功护体,没想到两种气一冲撞,就……就变成这样了。侥幸,纯属侥幸……”

又是这套“真气冲突,阴差阳错”的说辞。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轻易窃笑了。

如果说文课上的“频率论”是巧言善辩,那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又该如何解释?

是天赋异禀,还是……真的只是一个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教习死死地盯着柳子立,眼神中的不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傅玄如出一辙的,深深的困惑与震撼。

柳子立低着头,掩去眼底深处的一抹精光。

国子监,不再是囚禁他的牢笼。

这里,是他的舞台。

他已经成功地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理论鬼才,实践废柴,全靠运气”的完美人设。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演武场边缘。

一辆华丽的宫廷马车,静静地停在柳荫之下,车窗的帘子,被一只纤细的手,悄悄掀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