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李长青手中的树枝换了很多次,他画出的线条越来越稳,越来越精准,甚至能隐约表现出树皮粗糙的质感、水流的柔润波动。

但他始终无法完美地同时画出那株老树一半枯一半荣的完整脉络。不是生机脉络过于饱满缺乏枯寂,就是死气脉络画得太过,失了那一点深藏的转化契机。

他卡在了这里。

这一日,天降暴雨,电闪雷鸣。

秦牧被药师抓去药桶里泡着熬炼筋骨,惨叫声响彻村子。

李长青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被暴雨狂风摧残的老树。

风雨之中,老树剧烈摇摆,枯枝纷纷断裂掉落,绿叶也被打落无数,显得异常狼狈。

他看得入神,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引动体内那缕先天剑气,凭空虚画。

剑气微薄,离体寸许便难以为继,但在空中划过时,却带起丝丝锐风,将坠落的雨滴无声切碎。

他画的是风雨中的老树,画的它是如何在这天地之威中挣扎求存,如何疏导狂暴的雨水,如何卸去狂风的巨力,哪些脉络在拼命运转,哪些脉络彻底断裂放弃。

他画的忘我,体内那口先天剑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指尖剑气渐渐凝实,发出的不再是细微的破空声,而是渐渐带起了清越的嗡鸣!

窗外,一道刺目闪电撕裂天穹,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

雷声炸响的瞬间,李长青心神剧震,福至心灵,指尖剑气猛地一划,勾出一道圆融自如、蕴含枯荣生灭真意的弧线!

嗡!

他体内仿佛有什么壁垒被骤然冲破,那口温养了多年的先天剑气猛地暴涨,循着某种玄妙的路线自行运转起来,瞬间贯通数条未曾打通的细微经脉!

剑气透指而出,于空中凝而不散三息,勾勒出一枚玄奥无比的符文虚影,方才缓缓消散。

符文出现刹那,窗前雨幕被无声无息地切开一道平滑的缺口,久久未能合拢!

李长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向窗外那株在风雨中傲立的老树。

这一刻,老树在他“眼”中再无秘密,所有脉络纤毫毕现,生灭流转尽在掌握。

他突破了。

村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看着窗外那缓缓弥合的水幕切口,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很好。先天剑气终初成,自行运转,生生不息。这无漏斗战神功的剑图第一篇,你总算入门了。”

“无漏斗战神功?”李长青回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一门怎么打都打不死,越打越强,还能自己长回来的功法。”村长语气有些复杂,“给你打下这剑图根基的人…呵,来头恐怕比天还大。”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道:“既已入门,明日开始,可练剑了。”

李长青眼睛骤然闪亮,充满了期待。

村长却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去找你屠爷爷。”

李长青来到村东头那间总是弥漫着淡淡腥味和铁锈味的院子。

屠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总围着一条油腻的皮围裙,整天在院子里不是磨刀,就是剁骨。

他缺了下半身,装着一根铁木假肢,走路一瘸一拐,但剁肉砍骨时,那把厚背砍刀却稳得惊人,每次落下都精准地劈在骨缝关节最脆弱处,毫不费力。

“屠爷爷。”李长青站在院子门口,恭敬道,“村长让我来跟您学剑。”

屠夫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案板上半扇硕大的凶兽骨肉。他手中那把厚背砍刀黝黑无光,刃口却薄亮如雪。

嗤!

刀光一闪,一节坚逾精铁的兽骨应声而断,断面光滑如镜。

“剑?”屠夫哼了一声,声音沙哑低沉,“我只会杀猪宰羊,拆骨头。”

他指了指墙角一堆堆叠得整整齐齐、骨肉分离得清清楚楚的兽骨:

“想学,就先把这些骨头,按照原样,一根不错地拼回去。用这个。”

他扔过来一把刀。

那是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了无数缺口的老旧剥皮刀,又短又钝。

李长青愣住了。

拼骨头?用这把破刀?

但他看着屠夫那不容置疑的背影,还是默默走过去,拿起那把钝刀,对着那堆被分解得极其彻底的兽骨,开始尝试。

这远比想象中难。

兽骨形状怪异,关节复杂,许多部位极其细微。

而手中的钝刀几乎无法用力,稍一不慎就会将脆弱的骨片撬碎。

李长青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感知每一块骨片最细微的结构,寻找最脆弱的连接点,用最精准的力道和角度去尝试拼接。

这过程中,他对自身那缕先天剑气的操控,被逼迫到了极致。

剑气需透过钝刀,微雕般作用在骨片上,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毫。

枯燥,繁琐,进展缓慢。

秦牧有时跑来,看到李长青对着一堆骨头和一把破刀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很是不解:

“长青,这有什么好玩的?走,跟我去河边炸鱼去!我新练了一招霸体掏心拳,一拳下去,水缸大的鱼都能震晕!”

李长青只是摇摇头:“牧哥你去吧,我还没拼完。”

秦牧觉得无趣,自己跑掉了。

日复一日,李长青面前的兽骨从普通的山猪野狼,逐渐变成了蕴含微弱荒古血脉、骨骼生有奇异纹路、坚硬无比的凶兽。

那把钝刀在他手中,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锈迹依旧,崩口仍在,但当他全神贯注引动剑气时,那钝拙的刀尖仿佛活了过来,总能寻隙而入,精准地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他对万物结构的认知,对力量极致的把控,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半年后的一天,他终于将一具形如猛虎、头生独角的凶兽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包括耳内三块细微的听小骨,都用那把钝刀完美地拼接还原。

当最后一块颈椎骨严丝合缝地嵌入时,整具兽骨仿佛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泽,隐隐透出某种完整的“意”。

屠夫走过来,看了一眼,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他拿起案板上那把用来剁骨的厚背砍刀,随手扔给李长青。

“试试。”

李长青接过沉重的砍刀,入手冰凉,刀身遍布斑驳的砍斫痕迹。

他看向案板,上面放着半只披甲山彘,外壳坚硬胜过铁甲。

李长青深吸一口气,体内先天剑气自然流转,灌注刀身。

他目光扫过山彘,其外壳的纹理、肌肉的走向、骨骼的连接点,瞬间清晰无比地呈现于心中。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他手腕一动,砍刀化作一道流畅的乌光,循着心中所见的无数“脉络”游走。

嗤嗤嗤嗤!

刀光如庖丁解牛,轻盈得不像在砍斫,倒像是在描绘。

坚硬的甲壳应声分开,肥厚的肌肉自动剥离,复杂的关节悄然解脱。

不过三五呼吸间,案板上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骨头上干干净净,不沾一丝肉沫。

所有的肉、筋、皮、甲都被完美地分解开来,堆放在一旁,甚至按照肥瘦、老嫩程度分门别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一种残酷而精准的美感。

屠夫看着案板,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李长青,说了两个字。

“很好。”

他从身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根东西,扔给李长青。

那是一根三尺来长的直铁条,黝黑无光,一边开了刃,另一边仍是钝铁,说是剑,更像是一把未曾打造完成的铁片,简陋到了极点。

“以后,用这个。”

李长青接过铁条,入手微沉,剑气自发涌入,铁条竟发出细微的嗡鸣,仿佛活了过来。

他福至心灵,手持铁条,对着空中飘落的一片枯叶轻轻一刺。

铁条尖端精准地刺中叶柄最脆弱的一点,枯叶微微一颤,便静止不动,串在了剑尖之上。

力量掌控,妙到毫巅。

屠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天生的…怪物。”

从此,李长青开始用这根铁条练剑。

依旧是拼骨头,但要求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面对的凶兽骨头也越来越奇异复杂。

他的剑,越来越稳,越来越准,越来越快。

村后空地上,景象变得奇特。

一边是秦牧拳打脚踢,吼声震天,血气磅礴如狼烟,举手投足间力大无穷,能徒手搏杀凶悍的遗种荒兽。

一边是李长青手持铁条,对着庞大或细微的兽骨沉默静立,然后骤然出剑,剑光如丝如缕,精准地切入肉眼难辨的缝隙,分解、拼接,动作安静迅捷,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专注。

两人道路迥异,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偶尔,他们也会交手。

秦牧力量狂暴,愈战愈勇,拳头砸下来如同巨锤轰击。

李长青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铁条轻点秦牧发力最别扭、最难受的节点,逼得他招式半途而废,憋屈无比。

“长青你耍赖!有本事别躲!接我一拳!”秦牧哇哇大叫。

“牧哥,你左肩三寸下,气脉运行滞涩,刚才那拳若是少发三分力,留力转圜,我就点不中了。”李长青收剑而立,认真道。

秦牧一愣,下意识揉了揉肩膀:“咦?好像是有点酸…你怎么知道?”

“看到的。”李长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怪物!”秦牧嘟囔一句,又兴奋起来,“不过下次我肯定能打中你!等我霸体再进一步!”

“好。”李长青笑了笑,眼中也有战意。他能感觉到,秦牧的霸体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潜力,每一次被打倒,都会变得更强。那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强大。

夜色深沉。

李长青独自坐在屋檐下,擦拭着那根已变得顺手无比的铁条。

体内,那缕先天剑气自行运转不休,如同呼吸。

无漏斗战神功的剑图第一篇已然纯熟,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后续更深奥的篇章在呼唤,但有一层无形壁垒阻挡着,需要更强的根基才能触及。

村长说,那是为他打下根基的人,以无上剑意留下的封印,亦是保护。

李长青偶尔会想起那个将他捡回来的剑气村长,想起那个将他托付给村长的染血男子。

他心口那点先天金芒,如今已化作丹田内一口纯粹无比的先天剑元,无时无刻不在淬炼他的体魄神魂。

他知道自己身世不凡,背负着未知的过往与风险。

但看着不远处屋里,秦牧四仰八叉睡得正香,嘴里还嘟囔着梦话“鸡腿…别跑…”,听着司婆婆屋里传来的轻微织布声,药爷整理草药的窸窣声,哑巴摆弄古怪机关的咔哒声……

这里就是他的家。

他将铁条横于膝上,闭目凝神。

剑气在体内缓缓流淌,感知延伸开去。

他“看”到村外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潜伏的种种诡异与危险,也“看”到篱笆墙上,村长悄无声息站立守夜的背影,断袖在夜风中飘动。

风雨欲来。

但李长青心中无惧。

唯有膝上铁条,嗡鸣低响,似在渴望饮血。

先天剑体,已初露锋芒。

大墟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