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算账
送走黄子澄,朱允炆并没有感到轻松。
他很清楚,黄子澄是一杆笔,一杆用来造势、写文章、占领道德高地的笔。这杆笔现在是听话了,但笔杆子底下,必须要有刀把子撑着,否则就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
他需要一把刀。
“小安子。”
“奴婢在。”小安子再次小跑着进来,姿态比之前愈发恭敬了。他隐约感觉到,这位平日里温和的皇太孙,今天有些不一样了。
“去兵部,传兵部尚书齐泰。”朱允炆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说孤想了解一下九边军镇的武备情况。”
“奴婢遵旨。”
这一次,朱允炆没有再去看那副地图。地图上的势力划分,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坐回书案后,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本内阁呈上来的,关于今年南方各省漕运的题本。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船只、石数、耗损、起运和抵达日期。外人看来,这是再枯燥不过的数字。朱允炆却看得津津有味,手指在几个数字上轻轻点过,若有所思。
数字不会撒谎,人会。
齐泰来得很快。
与黄子澄的文人风骨不同,齐泰身上带着一股沉凝的气质。他年近五旬,面容黝黑,身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一身二品大员的麒麟补子官服,走起路来步履稳健,眼神锐利。
他久在兵部,身上早已褪去了书生气,染上了几分军旅的铁血味道。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忠心可靠,不会被轻易收买。
“臣,兵部尚书齐泰,参见太孙殿下。”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齐尚书免礼,赐座。”朱允炆放下题本,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
齐泰谢恩落座,和黄子澄一样,只坐了半个椅子。但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一言不发,等着朱允炆的下文。
他不好奇,也不揣测,这是一个臣子的本分。
“齐尚书在兵部,有多少年了?”朱允炆没有急着切入正题,反而问起了家常。
“回殿下,臣自洪武十七年入兵部,至今已十四年。”
“十四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四年。”朱允炆感慨了一句,亲自为他倒了茶,“尚书大人为国操劳,辛苦了。”
齐泰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言苦。”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朱允炆笑了笑,知道对付这种人,绕圈子是没用的。他将茶杯推过去,直接开门见山。
“齐尚书,孤近来读历代兵志,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强枝弱干,国恒不久。不知我大明如今,干强否?枝又如何?”
齐泰端茶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干”是朝廷,“枝”是藩王。太孙殿下这是在问朝廷和藩王之间的关系。
这是一个送命题,不管怎么说都是错,完全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齐泰的大脑飞速运转,片刻之后,他放下茶杯,躬身回答道:“回殿下,京营三大营,精兵二十万,皆是百战之士。五军都督府统领天下卫所,莫敢不从。我大明,干强如山,枝叶繁茂,皆为拱卫。殿下多虑了。”
“是吗?”朱允炆不置可否,他忽然换了个话题,“孤听说,去年九月,驻守开平卫的燕藩三卫,上报战马因病损耗三百匹,兵部核准,从太仆寺给补了。可有此事?”
齐泰一愣,不知皇太孙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这是兵部的日常公务,数目不大,他略一回想,便记了起来:“确有此事。北地苦寒,战马损耗乃是常事。”
“嗯。”朱允炆点点头,又端起那本漕运题本,看似随意地翻了两页,“可孤前几日看了一份商录,很有趣。去年腊月,经由开平卫的边市,流入大宁卫的私茶,比往年多了三成。而从朵颜三卫那边,换给北平的战马,超过了一千匹。”
朱允炆放下题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齐泰。
“齐尚书,兵部补了三百匹,私下里又多了一千匹。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千三百匹。这多出来的马,是谁的?吃的谁家的草料?兵部的卷宗上,有记载吗?”
齐泰的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响雷。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朱允炆,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漕运题本!商录!
太孙怎么会看到这些?他怎么会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又是怎么从中算出了这笔账?
茶马交易是兵部的机密,漕运是户部的事,商录更是由地方市舶司和商会掌管,寻常官员都难以窥见全貌,更何况是深居东宫的皇太孙!
这一瞬间,齐泰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浸淫朝政多年的老吏,对每一个对数字和人心都洞若观火。
“殿……殿下……”齐泰嘴唇发干,第一次感觉到了坐立不安。
朱允炆站起身,走到齐泰面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齐尚书,你知道孤最喜欢什么吗?”
齐泰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算账。”朱允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重新坐下,“从小到大,孤就喜欢算账。算粮食,算银子,算人心。你猜猜,孤还算出了什么?”
齐泰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殿下……”齐泰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齐尚书不必紧张。”朱允炆的语气依旧温和,“孤只是好奇。算不清楚账,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齐泰面前,声音压低了几分,每个字都敲在齐泰的心坎上。
“孤不要听粉饰太平的奏报。孤要的是一本账,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齐泰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
“北平府,到底有多少能披甲上马的战兵?”朱允炆的声音很轻,却让齐泰浑身一颤,“又有多少能一夜之间调动的将领?”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是诛心之言,每一个都足以引发滔天巨浪。齐泰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看似温和的皇太孙,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藏着锋利的刀子。
“这些,兵部的卷宗上,有吗?”朱允炆盯着他的眼睛,“若是有,是真是假?尚书大人,你看得清吗?”
齐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卷宗上的数字是什么。各地卫所虚报兵额,吃空饷,克扣军粮,藩王更是把自己的封地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朝廷对他们的实际情况,很多时候就是一笔糊涂账。
他不是不想查,是不敢查,也是不能查。
那是皇帝的亲儿子,谁敢去捋虎须?
“看来齐尚书也知道。”朱允炆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跟孤说什么干强如山?”
齐泰额头的冷汗终于滴了下来。他忽然明白,今日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是个局。皇太孙早就知道答案,只是在等他自己承认。
“殿下…”齐泰的声音有些发抖。
“齐尚书不必紧张。”朱允炆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孤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既然账目不清,那就重新算一遍。你觉得如何?”
“殿下,这…”
“难,孤知道。”朱允炆打断了他,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他将那本漕运题本推到书案中央。
“孤只是想把账算清楚。就像这漕运一样,多少船,运多少米,路上损耗多少,最后入库多少,都应该是一笔明白账。”
“兵事,也是如此。”朱允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孤需要一个人,替孤把大明朝的这本军费总账,重新核算一遍。不算不知道家底,不知道家底,这心里就不安。心里不安,觉都睡不好。”
“齐尚书,你愿意帮孤这个忙,让孤能睡个安稳觉吗?”
齐泰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明白了。
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皇太孙,正在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耐心和精明,开始打磨着自己的刀。
机会。
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正摆在他的面前。
“臣,愿为殿下清查天下兵马钱粮,至死方休!”
“好。”朱允炆脸上露出笑容,“齐尚书请起。此事,同样是你知,我知。”
“臣,遵旨!”
送走了同样心神激荡的齐泰,朱允炆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文一武,一内一外。
一个负责造舆论,改制度,从“名”上入手。
一个负责查家底,算实力,从“实”处着力。
两张N卡,总算都塞进了正确的卡槽里,开始运转了。
虽然他们都有着致命的缺陷,但在眼下,在朱允炆的亲自操控下,他们就是最合适的工具人。
况且,齐泰要是真没有点真才实学,朱元璋也不会对其为以重任,官至兵部尚书。
朱允炆心里清楚,自己这位爷爷用人,向来只看两样东西:能力和忠心。能力不够的,早就被踢出朝堂;忠心不够的,更是连脑袋都保不住。齐泰能在朱元璋手下混到今天这个位置,绝不是靠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