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朱允炆便不再耽搁。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来人。”

守在门外的太监立刻小跑着进来,却不是王瑾。朱允炆认得他,叫小安子,平日里还算机灵。

“去翰林院,请黄子澄黄师傅过来一趟。就说孤在经义上有些许困惑,需向他请教。”

“奴婢遵旨。”小安子领命而去,动作很是麻利。

朱允炆没有在书案后正襟危坐,等着黄子澄上门。他反而踱步到殿中的一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这幅地图绘制得相当精美,山川、河流、省府、卫所,都一一标明。

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地图北平府的位置上。在那里,盘踞着大明此刻最强壮、最桀骜不驯的一头猛虎。

一个时辰后,黄子澄到了。

他年约四旬,身形清瘦,穿着一身绯色的翰林院官服,面容白净,留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走起路来,袖袍微摆,带有一股文人的风骨和傲气。

“臣,黄子澄,参见皇太孙殿下。”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黄师傅不必多礼,赐座。”朱允炆转过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还是那个尊师重道的谦谦君子。

黄子澄谢恩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半个身子,姿态很是恭谨。“不知殿下召臣前来,有何经义上的疑难?”

在黄子澄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授课。皇太孙殿下聪慧好学,时常会召他来探讨学问,他早已习惯。

朱允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亲自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动作不急不缓。

“黄师傅,孤近日夜读《孟子》,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心中颇有感触。”

黄子澄闻言,眼中露出一丝赞许。这正是他平日里向太孙灌输的核心思想,仁政爱民,以德治国。

“殿下能有此感悟,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可是,”朱允炆将茶杯推到他面前,话锋一转,“孤有一惑,何以使民贵?何以安社稷?”

这个问题,简直是送分题。黄子澄立刻来了精神,身体也不由得坐直了些,侃侃而谈:“回殿下,此乃圣人之道。为君者,当修身养性,心怀仁德,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君王以德化人,则臣子忠心,百姓归附,四海升平,社稷自然稳固,百姓自然富足。此所谓上行下效,风行草偃。”

这是一套标准的儒家理论,无懈可击,也……毫无用处。

朱允炆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呷了口茶,脸上还带着“我回答得好吧快夸我”的表情时,朱允炆才悠悠地开口。

“黄师傅所言,是大道,是根本,是‘应然’。”

黄子澄捋着胡须,含笑点头。

“但孤想问的,是'实然'。”朱允炆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向了那团漂浮在空中的理论,“孤问的,是术,是法,是如何将这'应然'的道理,将其落到实处。”

黄子澄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

朱允炆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副地图前,伸手指着北平府,又划过山西、大同,山东、湖广、江西等地。

“譬如,有藩王就藩在外,其封地富庶,兵甲强盛,然其心如何,朝廷并不能尽知。若朝廷一味施行仁政,这位藩王,是会感念君父之恩而愈发恭顺,还是会视朝廷的宽仁为软弱可欺,从而愈发骄纵,暗中坐大?”

黄子澄的茶杯停在半空,他忽然意识到,今天这堂课,和往常不太一样。

“殿下此问……”他斟酌着用词,“臣以为,血脉亲情,自当胜过一切。藩王皆为皇室宗亲,岂会有异心?”

朱允炆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黄子澄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血脉亲情?”朱允炆轻笑一声,“黄师傅,你觉得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还有血脉亲情吗?”

这一句话,让黄子澄彻底愣住了。

黄子澄猛地抬头,看向朱允炆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些话,太……太离经叛道了!

怀疑宗室,这在向来以孝治天下的本朝,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即便心里的确这么怀疑,也不能直接摆在明面上来说,就算要有所行动,那也要等到荣登大宝后才行。

“殿……殿下……”黄子澄的声音有些干涩,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道:“藩王乃宗室懿亲,岂能无端猜忌?此非人君所为,恐寒了宗室之心。”

朱允炆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慢慢踱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宫墙。

“教化?”他轻笑一声,转过身来,“黄师傅,教化是给愿意听话的人准备的。如果有人不愿意听,甚至把你的教化当成耳旁风,又该如何?”

朱允炆走回书案前,拿起那本王瑾呈上来的,被他评价为“简陋得离谱”的东宫人员名册,直接丢在黄子澄面前。

“这这上面,是东宫三百七十二人的名录。孤身为东宫之主,对他们的了解,却仅限于这几行干巴巴的字,其余的一概不知。”

朱允炆的手指在名册上敲了敲:“孤连自己的卧榻之侧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看清千里之外的北平、太原、长沙、南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朝廷于藩王,是不知的。藩王于朝廷,却是尽知。此消彼长,谈何仁政?无根之木罢了。”

黄子澄彻底呆住了。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对他言听计从的储君吗?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直指要害。

“殿下……慎言。”他只能挤出这三个字。

“孤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抱怨。”朱允炆重新坐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孤是在问计于你,黄师傅。你是孤的老师,是翰林院的侍读,是父王留给孤的肱骨之臣。”

他不是傻子,他听懂了。皇太孙这是在向他交底,也是在考验他。

这是机会,天大的机会。也是火坑,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他的内心天人交战,脸色变幻不定。忠君,报国,建功立业,这是每个读书人刻在骨子里的梦想。可对手是那些手握重兵的塞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儿子!

“怎么,黄师傅觉得孤的想法,是错的?”朱允炆问道。”

黄子澄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朱允炆深深一揖到底:“臣愚钝。殿下所虑,实乃国之大计。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好。”朱允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他扶起黄子澄,道:“孤要的不是犬马,是能臣。眼下谈削藩还为时过早,根基不稳,时机未到。但有些事,可以先做起来。”

“请殿下示下!”黄子澄此刻已经进入了角色。

“黄师傅学究天人,可否为孤草拟一份策论?”朱允炆的声音不紧不慢,“不必惊天动地,只谈吏治。就谈一谈,如何加强朝廷对各藩国、布政使司的'考成'之法。钱粮出入,兵员增减,官吏任免,这些事,总该有个更详尽的章程,让朝廷心中有数才好。”

考成法!

黄子澄眼睛一亮。这是个绝妙的切入点!以整顿吏治为名,行加强监控之实。名正言顺,冠冕堂皇,谁也挑不出错来。既不会立刻激化矛盾,又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地将所有藩王都笼罩进去。

“殿下此策,实乃妙计!”黄子澄忍不住赞叹,“考成之法本就是祖制,只是这些年执行松懈。若能重新严格起来,确实能让朝廷对天下了如指掌。”

朱允炆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孤不是要兴什么大狱,只是想让朝廷的眼睛更亮一些。毕竟,连自家的账本都算不清楚,怎么治理天下?”

“臣,遵旨!”黄子澄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钦佩,“臣今夜回去就写,三日之内,必将策论呈上!”

“不急。”朱允炆摆了摆手,“要写得周全,要润物无声。这件事,你知,我知。在变成朝廷的旨意之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黄子澄心头一凛,这话里的警告意味他听得清清楚楚。“臣明白!”

朱允炆站起身,走到黄子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黄师傅,孤知道这事不好办。但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咱们先把账算清楚,后面的路才好走。”

“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黄子澄深深一揖。

送走了心潮澎湃、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的黄子澄,朱允炆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成了。

第一张N卡,总算是激活了隐藏属性,可以凑合着用了。黄子澄这人虽然后来被历史证明是个坑货,但至少在理论水平上还是过关的。只要用对了地方,给他设定好程序,还是能发挥作用的。

一个黄子澄,负责摇旗呐喊,从理论和制度上找口子。

还不够。

他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能接触到兵部档案,能算清楚天下兵马钱粮的刀。

朱允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像在计算着什么。

兵部尚书,齐泰。

也该见一见这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