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魏府深深笼罩,唯有书房那一窗灯火,倔强地撕裂沉重的黑暗,成为这寂寥天地间唯一跳动的光核。

书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捻出重量。

上好的檀香与清冽的茶香交织,却丝毫未能化解那份弥漫在每个人眉宇心间的沉郁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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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文华殿外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其汹涌的余波,依旧在这方寸之地剧烈回荡,撞击着每一位在场者的心神。

尚书令魏泯斜倚在主位的紫檀木宽椅中,褪去了象征权位的庄严朝服,仅着一袭玄色暗纹的宽松常服,更显出不为人知的深沉与疲惫。

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冰凉的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响,如同更漏,计量着这难熬的夜晚。

下首坐着的几位心腹门生与智囊门客,皆屏息凝神,面色凝重,无人敢轻易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终于,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的门生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尚未平复的悸动与难以置信:

“恩师,学生……学生至今心神摇撼,如坠幻梦。

那江行舟,年方十七,正当鲜衣怒马、纵情诗酒的年纪!

寻常此龄才子,纵有惊世之才,笔下流淌的,无非是凌云壮志、风花雪月,即便偶有悯农恤民之句,也难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隔靴搔痒。

可他……他怎能!

怎能吟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般……那般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篇章?”

他语速渐缓,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记忆深处艰难捞出,眼中浮现出诵读时那彻骨的寒意: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这岂是养尊处优者能凭空臆想出的细节?

那棉被冰冷坚硬的触感,那孩童无知蹬踏导致的破裂声响,分明是浸透了生活艰辛的体察!

还有‘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漫长雨夜的绝望与无助,绝非纸上谈兵可得!

此等沉痛,非历经世情磋磨、饱尝人间酸楚者,绝难有此切肤蚀骨之悟!

学生读罢,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梁升起,冷彻心扉!”

话音刚落,对面一位目光炯炯、山羊胡须修剪整齐的门客便抚掌接口,语气中充满了激赏与惊叹:

“诚然!

然此诗最令人拍案叫绝处,在于其后意境之陡转乾坤!

若全篇仅止于描摹自身之困顿悲苦,纵然刻画入微,至多不过是一篇达府鸣州的佳作。

然则,笔锋突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仿佛亲眼目睹了那理想中的巍峨广厦:

“此一句,如暗夜惊雷,劈开沉郁,又如旭日东升,光华万丈!

将一己之私痛,瞬间升华至悲悯苍生、胸怀天下的圣贤境界!

尤其是结尾那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的牺牲精神!

何等的博大胸襟!

已然超脱了个体得失,直抵‘文圣’的至高之境!”

他转向魏泯,神色转为无比的凝重:

“恩师,此诗之价值,早已超越诗词技艺本身。

它精准地击中了天下寒士心中最柔软、也最崇高的理想!

它道尽了他们的现实窘迫,更勾勒出他们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渴望有一方‘广厦’得以栖身?

谁不向往一个‘俱欢颜’的清明世道?

当江行舟替他们淋漓尽致地喊出这积郁千年的心声,并甘愿为之牺牲小我时,其所引发的共鸣与拥戴,将是何等磅礴的力量?

陆明德公以‘天下士子满意’相诘,本是绝杀之局。

却被此子借力打力,以一场酣畅淋漓的阳谋,反将天下寒士之心尽收囊中!

此计……堂堂正正,却势不可挡!”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众人皆被这番深入骨髓的剖析所震撼,仿佛亲眼看见一股无形的、沛然莫之能御的势,正在洛京上空汇聚成形。

良久,上首的魏泯缓缓抬起一直微阖的眼睑,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已不见白日的惊涛骇浪,只剩下如古井寒潭般的沉静与凝重。

他停止敲击扶手,双手缓缓交迭于腹前。

“尔等所言,皆切中肯綮,洞见肺腑。”

魏泯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久居权力中枢淬炼出的威严,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江行舟之才,经此三试,已如皓月当空,毋庸置疑。

书法、画道、诗词,皆臻传世之境,更兼洞察人心如烛照,胸怀天下似海洋。

其天赋之卓绝,心性之沉毅,格局之宏阔……莫说同辈无人能望其项背,便是纵观史册,能与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成就者,亦是凤毛麟角。”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如金石般冷硬:

“然,正因其过于惊艳,近乎完美,反倒令老夫……心生凛然,隐忧难释。”

在座众人神色骤然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目光齐刷刷聚焦于魏泯脸上。

魏泯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紧张的面孔,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窗外潜伏的夜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江行舟如今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其势已成,锐不可当。

陛下对其信重日深,天下士子对其倾心拥戴,其锋芒之盛,已非仅仅盖压同侪,更是直逼我等经营数十载之根基。”

他微微叹息一声,叹息声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朝堂之道,贵在制衡。

一柱独擎天,绝非社稷之福。

如今,江行舟挟此不世之功与滔天声望,晋升殿阁大学士已是定局。

届时,他便是我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臣,手握枢要,圣眷无双……尔等可曾深思,此子一旦踏入政事堂,对我魏氏,对陈相、郭相,对这好不容易维系至今的朝堂格局,将意味着何等剧烈的冲击?”

一位较为年轻的幕僚试探着问道:

“恩师是忧心……江行舟年少得志,骤登高位,会……意气用事,难以约束?

或致使朝局失衡?”

魏泯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似要剖开眼前的重重迷雾:

“非是忧其年少气盛。

以此子展现之心智城府,绝非孟浪之徒。

老夫所忧者,乃其‘势’已成!

大势所趋,犹如江河奔海,顺之者未必昌,但逆之者……必亡!

当他携天下士林之殷殷期望、陛下无人能及之隆宠,步入权力核心,他所倡之政令,所荐之官员,届时,朝野上下,还有几人敢撄其锋?

几分能阻其势?”

他略作停顿,书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方才继续道,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千钧:

“更要者……陛下春秋鼎盛,志在千秋。

如今得此堪称旷世的锋锐利器,焉知不会借此东风,涤荡朝野积弊,甚至……重塑乾坤秩序?

若真如此,我等这些前朝遗老,又该何以自处?

安身立命之所,何在?”

一番话,如同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让在座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们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恩师所虑,早已超越了白日里一场文试的胜负得失,而是关乎未来十年、甚至数十年朝局走向、权力更迭的深谋远虑!

江行舟的崛起,已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横空出世,更是一股可能席卷一切的巨大变量!

“那……恩师,我等当下该何以应对?”

另一门客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惑。

魏泯沉默良久,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愈发高深莫测。

最终,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带着无尽的审慎与无奈:

“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权谋路上的如履薄冰。

“难办啊……暂且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吧。

江行舟此人,锋芒太盛,锐气逼人。

眼下之势,只可为友,万不可为敌。

至少,明面上,绝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至于这水面下的暗流……且看陈相、郭相他们,如何落子应对吧。

这盘关乎国运与各家气数的大棋……方才,刚刚布下第一粒子。”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今夜之议到此为止。

众人齐齐躬身,默然退下。

每个人脚步沉重,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

他们深知,经此一夜,洛京的天,已经变了。

一位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巨擘,已势不可挡地崛起。

未来的朝堂,必将因他而风雷激荡,波涛汹涌。

书房门被轻轻掩上,将外界隔绝。

魏泯独自静坐于昏黄的灯影之下,凝望着案头那跳跃不定的烛火,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闪烁的光点,如同他此刻波澜起伏的心绪。

他嘴唇微动,一句近乎呢喃的自语,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江行舟……你究竟是我大周未来的擎天之柱,抑或是……一场滔天巨澜的序幕?”

窗外的夜,愈发深沉得化不开了。

众门生与门客们躬身告退,步履沉重地退出魏府书房,动作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滞。

沉重的楠木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隔绝,却也仿佛将他们内心的波澜彻底暴露在清冷的夜空下。

书房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迎面吹来,却丝毫吹不散他们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被江行舟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强行勾起的、既酸楚又灼热的共鸣。

那诗句如同带着倒钩的芒刺,扎进心里,一碰就牵扯出丝丝缕缕不愿回首的往事与现实的窘迫。

表面上,他们依旧是尚书令魏公倚重的心腹,是洛京城中或许能被人尊称一声“先生”或“大人”的角色,维持着士大夫的体面与清流的风骨。

但在此刻,每个人内心深处那道被官场浮华、世家教养与日常的虚与委蛇所精心掩盖的裂缝,却被那首诗一字一句,如同最精准的凿子,无情地撬开,露出了内里鲜为人知的、属于“寒士”本色的艰难与辛酸。

魏公所虑的朝堂大局、权力平衡,固然高远,却在此刻显得有些缥缈;

而诗中描绘的“冷似铁”的布衾、“无干处”的屋漏,才是他们中许多人曾经或正在经历的、无比真切的人生。

他们互相拱手作别,低声互道“珍重”,言辞间少了往日的客套,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默契,随后各自转身,默默踏上归家的路途。

夜色中,洛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帝都的繁华轮廓,璀璨迷离,恍若仙境。

可这璀璨之下,究竟掩藏着多少与他们境遇相似的、灯火阑珊处的辛酸与挣扎?

一位身着略显陈旧、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六品鹌鹑补子官服的中年门生,姓王,解下拴在魏府侧门马桩上那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马,动作迟缓地翻身而上。

老马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心绪,踏着碎步,缓缓行在回寓所的路上,马蹄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嘚嘚”的单调声响,更添寂寥。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远处那些朱门高户、飞檐斗拱的深宅大院,门前的石狮子在灯笼映照下显得威严而冷漠。

随即,他又下意识地低头,掸了掸官袍上的灰尘,指尖触及那粗糙的布料,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口中不自觉地反复喃喃念着这句诗,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他寒窗苦读二十余载,熬尽了灯油,熬白了少年头,好不容易金榜题名,跻身六品,在老家那个小县城,已是了不得的人物,足以光耀门楣。

可在这藏龙卧虎、冠盖云集的帝都洛京,他算什么?

不过是个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小官,是这庞大官僚机器上一颗随时可被替代的、锈迹斑斑的螺丝。

他那点微薄俸禄,除去必不可少的官场应酬、同僚往来,再寄回老家部分赡养高堂,所剩几何?

至今,他仍与妻儿挤在南城一处偏僻陋巷的租来的小院里,仅有两间低矮的瓦房,一间勉强作为卧室兼客厅,一间给从老家接来的妻儿栖身,狭小逼仄。

夏日里闷热如蒸笼,蚊虫肆虐;冬日里墙壁透风,炭火总要省了又省。

院墙低矮,连个像样的、能安静读书的书房都是奢望。

同僚间的诗酒宴饮,他时常寻借口推脱,非是不愿结交,实是囊中羞涩,拿不出像样的份子钱。

更怕酒酣耳热后被同僚兴起送归,瞧见自家居所的寒酸,那点好不容易维持的体面便将荡然无存。

“江大人此诗……真是……真是写到我等心坎里去了,字字诛心啊……”

王姓官员迎着夜风,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何尝不日夜渴望拥有一座坚固宽敞、能真正为家人遮风挡雨、让自己安心读书议政的“广厦”?

可洛京居,大不易,寸土寸金绝非虚言。

莫说购置一所像样的宅院对他而言如同痴人说梦,便是想租个稍微宽敞些、地段稍好点的屋子,那租金都是一笔足以让他捉襟见肘的巨大开销。

他这等品级的官员,在洛京没有成万也有数千,大多都如他一般,在房价这座无形的大山面前,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中艰难喘息。

另一位家境更为清寒的年轻门客,张生,连代步的瘦马也无,只得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袍,沿着昏暗的街巷,步行返回自己租住的那处位于城西的大杂院。

那院子鱼龙混杂,住了不下七八户人家,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皆有。

他只在院角租了一间狭小阴暗的耳房,仅能容下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书桌和一把歪斜的木椅,便是全部家当。

夜间挑灯苦读或为魏公起草文书时,常被邻家婴孩夜啼、夫妻争吵、乃至醉汉喧哗声无情打断,只能苦笑忍耐。

他曾是家乡颇有才名的学子,怀揣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梦想,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以为一旦考取功名或得遇贵人,便能改变命运,光耀门楣。

可现实是,即便他如今侥幸得入魏府做幕僚,收入比那些仍在客栈苦等机遇的普通士子稍强些,但距离在洛京这座繁华帝都拥有自己的一砖一瓦、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仍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微薄的束脩,大部分要寄回老家补贴家用,余下的仅够维持最底线的生存。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张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感受着刺骨的夜风从领口、袖口钻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江行舟的诗句仿佛不是用墨写成,而是用冰锥一字字刻在他的心口,冰冷而刺痛。

他清晰地忆起去年那个寒冷的冬夜,屋顶年久失修,朔风卷着冻雨漏进屋内。

他手忙脚乱地用盆碗四处接水,那“嘀嗒”之声不绝于耳,寒气侵肌蚀骨,裹着湿冷的薄被,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天便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病榻上缠绵了好几日,那种“长夜沾湿何由彻”的凄苦、无助与绝望,若非亲身经历,怎能体会得如此真切、刻骨铭心?

“江大人年仅十七,据说孤儿出身,少年时寄居在薛府。

未曾听闻他有何类似我等这般困顿潦倒的经历,怎能……怎能将这份寒士的苦楚写得如此入木三分、感同身受?

仿佛他曾在我这破屋里住过一般!”

张生心中涌起巨大的敬佩,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深刻理解、被代为发声的巨大慰藉与激动,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他说出了我等积压心底多年、想说却不敢说、也说不出的话啊!

这才是真正的为民立言!”

今夜,从魏府出来的这些中下层官员和清寒门客们,在各自的归途与陋室中,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魏公方才在书房中深谋远虑的“朝堂平衡”、“权力格局”、“势力划分”,固然是庙堂之高者必须权衡的军国大事。

但对他们这些每日需要为柴米油盐、房租炭火费心,需要面对妻儿期盼又愧疚的目光的“寒士”而言,江行舟这首诗,触碰到的却是更根本、更切肤的生存问题与精神归属!

一个能够如此精准体恤下情、深刻理解民间疾苦、并将之升华至悲悯天下苍生境界的官员,才是他们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父母官”与精神领袖。

江行舟能写出这样的诗篇,至少证明他心中有民,懂得民间疾苦,其胸怀与格局,与那些终日高高在上、只顾争权夺利、不知柴米贵的世家权贵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不知不觉间,一种微妙的情感天平,开始在他们心中悄然倾斜。

尽管他们此刻依旧感念魏公的知遇之恩,依旧需要遵循官场的明规则与潜规则,依旧会为魏府的利益出谋划策,但一颗名为“认同”、甚至“向往”的种子,已因江行舟这首直击心灵、替他们喊出千年积郁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悄然埋入了心田深处。

他们开始隐隐期待,若江行舟这样知晓民间冷暖、胸怀天下寒士的人,将来真能执掌大权,登阁拜相,是否会为这高昂得令人绝望的房价、为无数像他们一样挣扎在帝都生存线上的寒门士子的安居之梦,真正去做些什么?

是否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更贴近他们这些“寒士”期盼的改变?

这一夜,洛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与王官员、张门客境遇相似的中下层官员、清寒士子,在各自简陋的寓所、嘈杂的大杂院、或者清冷的客舍中,于灯下,或连灯都舍不得多点一刻,反复吟诵、咀嚼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每一字每一句,心潮澎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江行舟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与悲悯,已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们心中。

这无形无质、却重逾千钧的人心向背,正在这深深的夜色里,悄然汇聚、流淌,无声无息地改变着洛京城乃至整个大周权力格局最底层的底色与根基。

而此刻或许正在某处安歇的江行舟,大抵并未全然料到,这首发于至诚、忧国忧民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仅在文道上再次成就了传天下的辉煌,更在现实波谲云诡的权谋场中,于无声处,为他赢得了远比任何高官显爵都更为牢固和宝贵的——士子民心之基石。

塞北的风,是带着齿刃的。

一年到头,卷着糙烈的黄沙,呜咽着刮过这片贫瘠的土地,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温软气息也吞噬殆尽。

在这片被遗忘的苦寒之隅,唯一能称得上“城”的,便是那座由低矮土坯胡乱垒就的寒县县城。

墙垣颓败,坍塌处用荆棘和碎木勉强堵塞,像是久经战火与风沙凌虐后留下的疮疤,无声诉说着此地财政的枯竭与民生的凋敝。

县衙更是寒酸得令人心酸。

几间灰扑扑的瓦房凑在一处,门楣上那块书写着“寒县正堂”的匾额,漆皮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朽木的枯槁本色,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哀鸣。

此地毗邻边境,零散的妖蛮部落时常如鬼魅般越境劫掠,百姓朝不保夕,赋税自然年年拖欠,官府库房里能跑耗子,已是常态。

县衙后堂,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勉强驱散着一隅黑暗。

破旧炭盆里,仅有的几块劣炭苟延残喘地吐着微弱的火星,寒意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

新上任的县令顾知勉,正对着一卷边角磨损严重的户籍册籍蹙眉凝神。

他年约二十许,面容却已被边塞的风霜过早地刻下了粗糙的痕迹,肤色黝黑,唇瓣干裂。

眉宇间依稀可见读书人留下的清俊底子,但更多的,却是被繁杂政务和沉重压力碾磨出的疲惫与忧悒。

他身上那件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浆洗得已然发白,肘部用同色布料仔细缝补的痕迹,在灯下若隐若现。

“县令大人,”一旁的县丞,一位在当地招募、鬓发皆白的老吏,小心翼翼地捧上一碗热气微弱的粗茶,声音带着此地特有的沙哑。

他犹豫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问道:“听说……您与洛京城里那位如今名动天下、如日中天的江行舟江大人,曾是……同乡?

还是同窗?”

顾知勉执着毛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泛黄的册籍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沉默了足有数息,仿佛那墨渍洇开的是他复杂难言的心事。

最终,他缓缓将笔搁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这才端起那碗几乎尝不出茶味、只是略有颜色的温水,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籍着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因干燥和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是同乡,亦是……同科。”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与有荣焉的喜悦,反而透着一丝刻意保持的疏离,以及一种深藏于底的、难以启齿的赧然。

自他被吏部一纸文书“发配”到这塞北苦寒之地担任县令以来,他便极少对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与同年。

尤其是当那位昔日同窗的名字,如同璀璨夺目的彗星般划破长空,震动天下士林之时,他更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一切,仿佛那耀眼的荣光会灼伤他此刻的卑微。

忆往昔,江阴书院,青灯古卷,他与江行舟曾一同闻鸡起舞,一同寒窗苦读,一同怀揣着兼济天下的梦想奔赴京城考场。

他中三甲进士,本是族谱上值得大书特书的荣耀,足以告慰列祖列宗。

然而,科举场上的名次,仅仅是一块敲门砖。

进士与进士之间,因家世、背景、座师提携的不同,其命运何啻云泥之别!

他出身寒微,祖上三代皆是小官、小吏,在吏部铨选那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那些江南水乡的富庶美缺、临近京畿的显要官职,早已被背景深厚的同年们或明或暗地瓜分殆尽。

最终,这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时常有妖蛮叩边的塞北寒县县令之职,便落在了他这个无根无基、不善钻营的“老实人”头上。

而江行舟呢?

六元及第,旷古烁今!

初入翰林便是清贵无比的修撰,简在帝心,如今更是一飞冲天,殿阁大学士已是囊中之物,户部尚书之位亦唾手可得,俨然已成朝堂巨擘,国之柱石!

两人如今的境遇,一个是九霄云外的皎皎明月,一个是深陷泥淖的区区微尘,何止天壤之别!

“哎呀!

真是如此!”

老县丞闻言,昏花的老眼顿时迸发出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脸上堆满了羡慕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褶皱都舒展开来,“顾大人有这等通天关系的同窗,日后定然是要飞黄腾达,鹏程万里的!

只需修书一封,叙叙同窗之谊,请江大人在吏部或是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调离这苦寒凶险之地,升迁回京或是转任富庶州县,那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顾知勉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令人难受。

他缓缓摇头,目光垂落,盯着案上那团墨渍,仿佛在看自己无法洗刷的窘境:

“李县丞,莫要作此想了。

江兄……他志向高远,心怀的是天下苍生,如今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圣贤宏愿。

我……我辈蜗居于此隅,能为这一县百姓守住这边塞门户,使其少受妖蛮屠戮之苦,能让他们在这贫瘠之地有口饭吃,有件寒衣遮体,便已是竭尽全力,尽忠职守了。

岂敢因一己之私利,去叨扰于他?

修书一封,攀附关系,讨个官职?”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徒增……笑耳。”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风沙笼罩、灰蒙蒙不见天日的苍穹,以及远处连绵起伏、在暮色中如同狰狞巨兽脊背的边塞群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眼眶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湿润起来。

他也收到了从洛京辗转传来的消息,读到了江行舟那首震撼朝野、令无数寒士泪下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每每在心中默念此句,他便觉胸中气血翻涌。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

何等的理想与担当!

相比之下,自己终日困守在这贫瘠困苦的边陲小县,为几斗催缴不上来的税粮、几起鸡毛蒜皮的民间纠纷、防范小股神出鬼没的妖蛮而焦头烂额,夙夜难寐。

当年书院中那个也曾意气风发、欲效仿先贤治国平天下的少年,其锐气与抱负,似乎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生存重压、琐碎现实,一点点磨去了锋芒,只剩下求稳守成的疲惫。

“江兄……”

他在心中默念,情感复杂难辨。

既有为同窗取得如此不朽成就的真挚欣慰与骄傲,更有一种如同野草般疯长的、难以言喻的自行惭秽与深彻骨髓的落寞。

“你已在九天之上揽月摘星,名动寰宇;而我……却仍在这泥泞荆棘中挣扎求存,默默无闻。

或许,我顾知勉此生最大的荣光,便只是曾与你同窗共读的那段岁月了吧。”

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鼻尖的酸涩和眼眶的湿热,重新拿起那支略显破旧的毛笔,用力而专注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密密麻麻的户籍册上。

这里,还有几百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百姓等着他登记造册,落实朝廷可能微薄却至关重要的救济;还有几十里外的边境哨卡需要他明日亲自去巡视督促,以防妖蛮趁虚而入;还有开春后关乎全县生计的粮种、农具,需要他绞尽脑汁去筹措、去争取……。

这些具体而微、甚至有些琐碎的事务,才是他顾知勉身为寒县县令不可推卸的职责所在,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洛京的繁华似锦、同窗的显赫如日,于他而言,已是另一个遥不可及、与他无关的遥远世界。

他所能做、所应做的,便是守好脚下这片贫瘠却真实的土地,对得起朝廷发放的这份微薄俸禄,对得起这一县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他身上的淳朴,或许更多的是麻木百姓。

至于飞黄腾达,位列朝堂?

他早已不敢,也不能奢望了。

若能早日攒些俸禄,将年迈的老母从家乡接来,虽不能锦衣玉食,但求膝前尽孝,免她牵挂;

若能因自己这七品县令的微末官职,使得故乡顾氏门楣在族谱上稍显光彩,他顾知勉便……心满意足了。

塞外的风,永不知疲倦,卷着砂砾,更猛烈地吹打着破旧县衙那吱呀作响的窗棂,呜呜咽咽,像是在为这位坚守在帝国最边缘的七品小令的孤独、落寞与那份不曾磨灭的责任感,低回吟唱着一曲无人聆听的苍凉挽歌。

而千里之外洛京的璀璨灯火、盛世笙歌,那轮因江行舟而愈发耀眼的明月清辉,似乎丝毫照不进这塞北苦寒边城无边的黑暗与寂寥。

洛京圣城。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唯有大儒董献的书房,还亮着一豆孤光。

他没有丝毫睡意,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独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案头,一盏造型古拙的青瓷油灯,焰心微微跳动,将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静静投射在他手中那卷墨迹犹新、仿佛还带着洛水文华殿气息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抄录卷上。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纸上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纸张,触摸到书写者那颗滚烫而悲悯的心。

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深邃的眼眸中,交织着震撼、困惑,以及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光芒。

窗外,月色清冷如霜,无声地洒在庭院中的枯枝上。

室内,只闻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老人那沉重而悠长、仿佛承载了无数经史子集重量的呼吸声。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他低声吟哦,声音沙哑而缓慢。

每一句诗,都像一枚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这位皓首穷经、历经宦海沉浮的大儒心中最不设防的柔软角落,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共鸣,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认知被颠覆的巨大困惑。

他知道江行舟的底细,甚至比常人更清楚。

此子乃江阴人士,其父江晏,曾是一位颇有才名、却时运不济的文士,与薛国公薛崇虎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

然而江晏命薄,在塞北英年早逝,其母在江行舟年仅十一岁时,便似乎心灰意冷,将独子托付给已封薛国公、权势煊赫的薛崇虎抚养,随后便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换言之,江行舟的成长轨迹,几乎完全是在薛国公府的荫庇之下!

薛国公府是何等门第?

那是大周朝顶级的勋贵世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仆从如云!

即便江行舟是寄人篱下的义子身份,以薛崇虎那般豪爽仗义、重诺守信的性格,以及薛家这等高门大户注重声誉的门风,也绝无可能在衣食住行、用度教养上有半分亏待。

他理应是锦衣玉食,鲜衣怒马,接触的是最顶层的勋贵权势圈子,见识的是大周圣朝江南的繁华似锦。

他的世界,本该是琉璃盏、珊瑚树,是诗酒风流,是前程似锦。

那么,这无法回避、尖锐无比的问题便来了——

“他……他究竟是如何体悟到这等……这等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贫寒与凄楚的?”

董献放下诗卷,仰靠椅背,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学识无法解释现实的迷茫,

“这诗中描绘的,茅屋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惊惶,裹着冰冷似铁的旧被、听着儿女在梦中因寒冷而蹬破被里的无助。

还有那长夜漫漫、屋漏偏逢连夜雨、无处可躲的绝望……这种种细节,这种对底层寒士挣扎求生、在饥寒交迫中近乎窒息的切肤之痛的精微洞察……

这绝非一个在国公府锦绣堆里、在蜜罐中泡大的少年郎,仅凭想象力和辞藻堆砌所能企及的!”

这种体验,需要真正经历过家徒四壁、寒风如刀般从缝隙刮入骨髓的刺痛!

需要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熬过那种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漫漫长夜!

这需要岁月的残酷打磨与苦难的无情淬炼,才能将这种感受融入血脉,化为笔下如此真实骇人的力量!

可江行舟,他年仅十七岁!

他的人生履历,清晰得几乎与“贫寒”二字绝缘!

“难道……”

一个近乎荒谬、匪夷所思,却又是在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后,唯一能勉强解释得通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入董献的脑海。

让他这位素来以沉稳著称的大儒,都感到一阵心悸,脊背微微发凉,“难道这茫茫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

犹如孔圣?”

“生而知之者”!

这五个字,重若千钧!

是古籍典章中对上古圣贤的描述!

意指不经过后天学习历练,天生便通晓天地至理,拥有对世间万物运转、人世悲欢离合最本质、最核心的洞察力!

是一种直抵本源的天赋!

难道江行舟便是如此异数?

他的文道天赋,已不仅仅是后天勤学苦练所能概括的卓绝,而是先天便具备了某种直达本源、能自然而然地与众生之苦共鸣的“圣心”?

所以,他无需亲身蜷缩在漏雨的茅屋中瑟瑟发抖,便能以无上的悲悯之心,感知到天下寒士的哀鸣与渴望?

无需忍受冻馁之苦,便能以极致的共情能力,描绘出那足以让闻者落泪的彻骨寒意与无边无助?

这个大胆的推测,让董献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一种面对未知领域的震撼。

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求索艰辛的一生。

寒窗苦读百载,焚膏继晷,皓首穷经,孜孜不倦地追寻文道真谛,渴望有朝一日能触摸到那传说中的圣道门槛,窥见一丝“道”的光辉。

他历经宦海沉浮,看尽世态炎凉,自认对人间疾苦、世事洞明已有了相当深刻的理解与体悟。

然而,那最后一步,那由“大儒”蜕变为“半圣”的天地鸿沟,他却始终无法跨越。

总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坚韧的屏障,难以真正将自身积累的浩如烟海的“学问”与天地间存在的、无形的“至理”完美融合,达到那种“悲天悯人、与道同存”的至高和谐境界。

而如今,他回眸一瞥,却骇然发现,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后生晚辈,那位他前几日还在文华殿上以考官身份审视的年轻人,其步伐竟已如此坚定而迅疾,其身影竟已遥遥领先于他,甚至许多像他一样的老一辈!

其笔下所流淌出的,早已超越了华丽的辞藻和精妙的技法范畴,而是直指人心、蕴含天道伦常、引发天地共鸣的……圣贤气象!

《兰亭集序》的潇洒超然,物我两忘;

《桃花源记》的理想净土,人心所向;

再到这《茅屋歌》的悲悯宏愿,舍己为公……这一篇篇注定传颂天下的杰作,其精神内核,无不是圣贤之“道”在尘世间的某种显化!

“唉……”

一声悠长、复杂、饱含了无尽感慨的叹息,在寂静得只能听见心跳的书房中缓缓回荡。

这叹息中,有对天才横空出世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有对后生可畏、文道薪传的复杂欣慰,有对圣道显现的隐隐激动。

更有……一丝潜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直面、却真实存在的失落,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穷尽一生,呕心沥血,苦苦追寻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至高境界,却在一位少年身上,看到了如此清晰、如此耀眼的曙光。

这对他这位自负才学、名满天下、被无数士子尊为泰山北斗的大儒而言,无疑是一种颠覆性的冲击,一种对毕生信念的拷问。

他轻轻放下手中重若千钧的诗卷,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了他花白的须发和宽大的袍袖,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一丝清醒。

他仰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孤寂清冷的明月,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拍打着他的心岸。

“江行舟啊江行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横空出世,对我大周文道,是千载难逢之福瑞,还是难以预料之变数?

对你自身而言……这般惊世骇俗、近乎妖孽的才情与天生圣心,又能否在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世道中,得以保全锋芒,不受玷污,最终……踏过荆棘,真正踏上那无数先贤向往的圣途?”

董献清楚地知道,经此三试,江行舟已不再是简单的“后起之秀”、“天才少年”。

他是一股已然汇聚成型的洪流,一座突然崛起的奇峰,一个必将深刻影响甚至改变整个大周文道未来格局的最大变数。

而他们这些前辈大儒,宿学耆旧,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因他而起的时代浪潮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成为他前进路上的助力与基石,满怀欣慰地见证新一代的崛起?

还是……终究会因为理念、路径或因这巨大的落差感,而不自觉地成为被历史浪潮无情拍打在岸边的旧日礁石?

清冷的月光,静静流淌在董献布满皱纹却依旧睿智的脸上。

他就这样久久伫立在窗前,如同一棵苍老的古松,陷入了对过往、当下与未来的深远思虑之中。

这一夜,对大儒董献而言,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