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侯府,夜阑人静。
月华隐入层云,只余下侯府廊檐下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将婆娑的树影投在冰冷的高墙之上。
万籁俱寂,唯有书房窗棂内透出的暖黄灯光,成为这片深沉夜色中唯一温暖而固执的存在。
书房内,紫檀木书案上烛火跳跃,映照着江行舟清癯的侧脸。
他正凝神批阅着各地呈来的文书,朱笔悬腕,落笔沉稳。
忽然,一阵极轻的叩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如同石子投入古井。
老管家江福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外,声音压得低低,带着几分迟疑:
“侯爷,府外来了一人,黑衣斗笠,不肯通名,只说是故人,有要事务必面见侯爷。”
江行舟笔尖在空中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
他并未抬头,只沉吟片刻,声音平淡无波:
“带他去花厅。”
片刻后,花厅。
無錯書吧管家引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步入。
来人周身裹在玄色夜行衣中,宽大的斗笠边缘垂下面纱,外罩一件湿漉漉的陈旧蓑衣,脸上竟还覆盖着一副做工粗糙、泛着幽冷青光的青铜面甲,将容貌彻底隐藏。
唯有面甲眼孔处,一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愤懑,有审视,更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期盼。
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风尘仆仆与阴郁戾气,与花厅内清雅精致的紫檀家具、墙上悬挂的淡雅山水画格格不入,仿佛一块突兀闯入的寒铁,带着室外的寒意。
江行舟挥手示意江福退下。
厅门轻轻合拢,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二人。
江行舟并未起身相迎,目光平静地落在黑衣人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早已穿透层层伪装,直视其本心。
黑衣人立于厅中,沉默如铁。
青铜面甲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死死锁住端坐的江行舟,胸膛微微起伏。
这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因面甲的阻隔而显得沉闷、嘶哑,却又像压抑已久的火山,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尖锐的质疑:
“江——大——人!”
他刻意用了官场上的敬称,字字透着冰冷的疏离。
“您那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如今已是传遍天下,妇孺皆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写得好!
唱得真是动听!”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青砖似乎都为之轻震,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而锋利,如同出鞘的匕首:
“可我今日,只想问你一句!
这大同世界,这寒士欢颜的千秋美梦……在你江行舟手中,在你这侯府高墙之内,究竟……究竟能否实现?!”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倾尽全身力气嘶吼而出,裹挟着孤注一掷的拷问,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
江行舟静静地看着他激愤的模样,脸上未见半分波澜,反而极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黄朝兄……”
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直劈黑衣人顶门!
黑衣人浑身剧烈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青铜面甲下传来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嘶嘶作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身精心准备的伪装,在对方眼中竟如同无物。
江行舟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雕花木窗边,负手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背对着那颤抖的身影,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千钧重锤:
“旁人若心存此念,尚可说是天真烂漫。
可黄朝兄……你我都曾寒窗苦读,你历经三试不第,看尽科场冷暖,世态炎凉。
我更听闻,你早已混迹于长安城的阴暗角落,见识过这世间最底层的挣扎求生,最赤裸的弱肉强食。
见识过那些……你本应比谁都清楚这现实的嶙峋骸骨。
何以……到了今日,还存着这般不切实际的幻想?”
“天真?
幻想?”
黄朝像是被毒蜂狠狠蜇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讥诮,
“是啊!
是我愚蠢!
是我天真!
我竟还会对你这样的天子近臣、朝廷新贵抱有一丝幻想!
以为你身居高位,还能记得当年科举之中说过的只言片语,真能……真能力挽狂澜……”
“因为我比你看得更透彻!”
江行舟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冷电,穿透空气,直刺青铜面甲后那双慌乱的眼睛,厉声打断了他。
“广厦千万间?
不错,是理想!
但这九重天下的广厦,十之八九,牢牢掌控在那些世代簪缨的门阀、盘踞地方的世家、富可敌国的豪强手中!
他们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早已织成一张笼罩天下的大网!
而天下寒士、流离失所之贫民,无立锥之地者,何其之多!
此非一日之功过,乃是千年、万载的积弊!
是根植于土地、财富、权力之上的庞然大物!”
他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浇在黄朝心头那簇微弱摇曳的希望之火上。
“这岂是我江行舟一人,凭一腔热血、几首文道诗词文章,便能轻易撼动、彻底改变的?!”
黄朝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最终彻底熄灭。
他踉跄了一下,身形晃了晃,青铜面甲下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苦涩笑声,充满了自嘲与绝望:
“果然……果然如此……呵呵……!
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却还给天下寒士一份希望!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他不再看江行舟,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刻被抽走,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虚无。
黄朝颓然转身,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扇通往黑暗的门户挪去,萧索的背影里,弥漫着心死如灰的绝望。
他此行,本是怀揣着从《茅屋歌》中汲取的最后一丝微光,前来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印证。
如今,答案如此残酷。
那点微光,已彻底湮灭在现实的冰壁之下。
就在他的右脚即将迈过那道高高的花厅门槛,身影即将被门外无边黑暗吞噬的刹那。
江行舟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自身后稳稳传来,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鼓膜上,直抵心灵深处:
“黄朝兄。”
黄朝脚步蓦然钉在原地,僵硬如铁,但他没有回头。
“若你胸中,真怀有济世之大志,真怜惜天下寒士饥溺之苦……”
江行舟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撼人心魄的力量,“为何总是将这沉甸甸的希望,寄托于他人之身?
为何从不转过身,问问你自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夜空:
“你何不,亲自去实现它?”
“轰!”
此言一出,真如九天惊雷,在黄朝近乎死寂的脑海深处猛烈炸开!
亲……自……实……现?
这四个字,每一个都重若山岳,狠狠撞击着他的灵魂!
他浑身剧震,宽大的黑袍下,双拳猛地攥紧,指甲瞬间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撼。
青铜面甲之下,那双原本已是一片死灰的眼中,骤然爆射出一股极度混乱、疯狂、却又在废墟中重新燃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厉芒!
是了,为何不能是自己?
凭什么只能仰望他人?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只是在那门槛之上,停顿了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
随即,他像是将所有的犹豫、彷徨、乃至过去的自己都彻底斩断,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迈出了那一步!
身影决绝地、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门外的浓稠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句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告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飘零、消散:
“江兄!
……告辞!
江兄干不了的大业,我黄朝来干!”
花厅内,重归寂静。
江行舟独立于厅堂中央,如同一尊雕像,凝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窗外,夜风呜咽而过,卷起几片落叶,拍打着窗纸,更添几分萧瑟。
他深知,今夜这一席话,此番点拨,如同打开了魔盒。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昔日同科之谊,或许终将湮灭于不同的道路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点醒了一颗被绝望冰封的心,却也可能……亲手释放出了一头蛰伏已久、必将搅动风云的凶兽。
理想的热忱与现实的冰冷,个人的抉择与时代的洪流,在这深沉得令人心悸的夜色中,划下了一道清晰而不可逆转的界限。
未来的波澜,已悄然孕育在这无声的告别之中。
…
夜色如墨,稠得化不开。
江行舟独立于幽寂的客厅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庭院高墙,锁死在黄朝身影融于黑暗的那个方向。
夜风穿过廊庑,带来洛京城遥远而模糊的市井喧嚣,却更反衬出侯府此刻死水般的沉寂,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在无声中弥漫。
“主人。”
一声轻唤如落叶触地。
青婘已悄无声息地立于他身后三尺之地,清丽的面容上凝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
“此人气息阴戾驳杂,行踪鬼祟,更与关中草莽牵连甚深,恐是刑部海捕文书上有名有姓的要犯。
您今夜不仅见他,更……更出言点拨,此举是否过于……”
她的话语适时收住,但那份深切的顾虑已表露无遗——与这等行走于阴影边缘、对朝廷心怀怨怼之人牵扯过深,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行舟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神色并无多大波动,唯有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复杂的光芒倏忽掠过,似怜悯,似决绝,更似一场豪赌前的权衡。
他未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至那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前。
修长的手指掠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
最终,停留在了一册毫不起眼的蓝皮账薄上。
那账薄封皮朴素,没有任何题签纹饰,混在众多典籍中,极易被忽略。
“朝廷通缉要犯?”
江行舟轻轻抽出那本账薄,指尖拂过微凉的封皮,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
“或许吧。
但这世间许多人,之所以沦为‘罪犯’,并非生性顽劣,而是这煌煌世道,未曾给他们留下一条……能靠着循规蹈矩便可安稳存活的路。
刑部批捕黄朝的文书,还是我让人加上去的!”
他随手翻开账薄,里面是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记录,用的皆是户部内部才通晓的简语。
上面巨细无遗地载明了关中道数十家盘根错节、势力滔天的门阀世家的核心机密:
核心成员的姓名踪迹、隐秘庄园的坐落、地下钱仓的位置、乃至诸多见不得光的暴利营生与惊人财富的估数……其详尽程度,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这些秘密,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
但是,户部可以查到天下钱、粮的流向,而御史台更是可以查阅朝廷的各种机密文档。
这正是他授意御史中丞张继暗中查探多时,却因牵涉过巨、阻力重重,始终无法真正动刀的硬骨头,是圣朝肌体上的一颗颗毒瘤。
“他方才质问我,那‘寒士具欢颜’的大同世界能否实现……”
江行舟“啪”地一声合上账薄,目光幽深如古井,“我告诉他,非我一己之力可成。
只因横亘于前的,并非虚妄的念想,而是这些——实实在在盘踞着万千广厦、坐拥着金山银海,却早已忘了天下寒士饥馑的庞然大物。”
他将账薄递向青婘,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去追上他,将此物交到他手中。
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其中意味。”
青婘接过那本看似轻薄、实则重若山岳的账薄,心中霎时掀起惊涛骇浪!
她瞬间洞悉了主人深藏的意图!
这哪里是寻常账册?
这分明是一份标注清晰的猎杀名单,一条直指敌人心脏的捷径!
主人身居庙堂,有太多掣肘,无法亲自出手。
而将此物交给那个显然已决意背离朝廷规则的黄朝,其用意简直是……
“主人!
这……这岂不是……”
青婘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这举动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兵行险着!
这无异于……!
“岂不是借刀杀人?
或者,更甚一步……是点燃干柴的烈火烹油?”
江行舟替她说出了那骇人的词语。
他转身再次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负手而立,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在与这沉沉夜色对话:
“青婘,你且思量,若要推倒门阀世家这座早已从根子里腐朽的巨厦,是应当由内而外,小心翼翼地去修修补补、缓慢拆解?
还是……更需要一股来自外部、猛烈甚至狂暴的力量,先将其彻底冲击得分崩离析,才好在那一片废墟瓦砾之上,重筑崭新的秩序根基?
陛下下不了的决心!
我帮她下!
陛下推不倒的门阀之墙,
我帮她推!”
青婘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自脊椎直冲头顶。
主人所谋者大,所图者远,其手段也……堪称狠绝!
他明知黄朝是一团充满毁灭欲望的野火,非但不加以阻遏,反而亲手递上了最易燃的薪柴!
这是要驱虎吞狼,借黄朝这把充满怨愤的利刃,去劈砍那些连朝廷一时都难以撼动的千、万年壁垒!
无论最终成败,这股力量都必将搅动关中,极大削弱那些旧势力的根基!
“去吧。”
江行舟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
“……是,主人。”
青婘深吸一口凛冽的夜气,将账薄小心翼翼贴身藏好,身影如一抹淡青色的轻烟,倏忽间融入夜色,朝着黄朝离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
洛京城外,荒郊野岭,月暗星稀。
黄朝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在崎岖山道上,内心的绝望、愤懑与不甘,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肺腑。
江行舟那句“你何不,亲自去实现它?”如同恶毒的诅咒,在他脑中疯狂回荡,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
亲自实现?
这话,说得轻巧!
他一介落魄书生,如今更是与草寇为伍,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实现那遥不可及的幻梦?
拿满腔的怨恨吗?
就在他心绪翻腾,几近癫狂,无计可施之际。
一道青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拦住去路,正是去而复返的青婘。
青婘面若寒霜,一语不发,只是将那份蓝皮账薄,直直递到他眼前。
黄朝猛地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审视着青婘和她手中那本不起眼的册子,并未立刻去接。
“主人命我交予你。”
青婘声音冰冷,不容拒绝地将账薄塞入他手中,随即身形一晃,再度消失于茫茫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黄朝握着那本尚带一丝余温的账薄,迟疑地就着微弱月光,翻开了第一页。
下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停顿,随即变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急促!
他的双眼越瞪越大,瞳孔中倒映着册页上惊心动魄的文字与数字,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这哪里是账薄?
这分明是天赐的巨财!
是足以撬动天下的杠杆!
是他梦寐以求的力量源泉!
册子上,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将他这等寒门子弟视若草芥的门阀世家,他们的命脉、他们的钱粮、他们的软肋,竟被如此清晰地罗列眼前!
“呵……呵呵……哈哈哈……”
黄朝先是发出压抑的低笑,随即再也忍不住,仰头对着晦暗的夜空,发出了一阵扭曲而畅快的低吼,“江行舟……我的江大人!
你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算计!
这天下,还有比你更狠的人吗!
好……好得很!”
他紧紧攥住那本账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已然扼住了那些豪门巨室的咽喉。
眼中最后的一丝彷徨与天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狠厉与决绝。
“你身居高位,不愿脏了手……这血,便由我来染!
这千古骂名,由我来背!”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如同淬毒的刀锋:
“正愁寻不到足够的粮饷,壮大我实力……如今,关中的肥羊,尽在此册!
有了这泼天的财富,何愁大事不成?!”
再无半分犹豫,他将账薄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身影如一头发现了猎物的夜枭,敏捷而迅速地投入茫茫黑暗的山林深处,直奔那富庶而又充满危机的关中之地而去。
这一次,他将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流寇。
手握这份“厚礼”,他要去搅他个天翻地覆,要去砸碎那些禁锢了他一生、也禁锢了无数寒士前程的高门巨阀!
用他们的鲜血与积累千百年的财富,铺就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通往所谓“大同”的、必然充满血腥与烽火的征途!
夜色,愈发深沉了。
江行舟依旧静立于书房的窗前,目光似乎能跨越千山万水,看到那条已被他投下火种、注定遍布荆棘与尸骨的道路。
他送出的,不只是一本关中门阀、世家的账薄,更是一颗足以燎原的星火,一头被他亲手解开锁链的凶兽。
而这把火最终将烧向何方,这头兽会将这天下撕咬成何等模样?
无人能预知。
就连他,也不知道。
但他清楚,若不先将大周圣朝肌体上这些盘根错节、吸食国运的门阀、世家毒瘤彻底剜去。
纵然他日后能位极人臣,登阁拜相,在这张被旧势力织就的巨网中,也终究是束手束脚,难有作为。
女帝想要干一番大业,也注定要被门阀桎梏。
这大周天下这盘棋,他不得不下,也不得不用上一些非常之手段。
…
文华殿内,沉水檀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却在殿梁下无声散开,仿佛连烟气都畏惧这份几乎凝成实质的肃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似乎真能拧出冰冷的水珠。
江行舟青衫肃立,身姿如孤峰。
接连闯过“书”、“画”、“诗”三关,每一关都堪称石破天惊,已将他的声望推至沸点。
此刻,他距离那文臣极致荣耀的殿阁大学士之位,仅剩最后两步。
史无前例的“五殿五阁”圆满之功,那足以光耀千古的传奇,似乎已触手可及。
御座之上,女帝武明月凤眸微垂,平静的威仪之下,是唯有她自己才知晓的波澜。
那是对社稷求得大才的深切期待,亦有一丝关乎国运的紧绷。
殿内,着朱紫官袍的公卿们比往日站得更直,气氛凝重。
而更引人侧目的是,许多身着古朴儒衫、腰间佩戴着传承古玉的身影,此刻也悄然位列其间。
这些平日隐于世外的圣人世家子弟,今日皆闻风而动,齐聚于此,只为亲眼见证这可能重塑天下文道格局的一刻。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主考大儒周朴与董献的目光于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已映出最终的决断。
周朴轻抚长须,清越之声如玉石相击,划破沉寂:
“江翰林连破三关,技艺已臻化境,老夫等无可指摘。
然,”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江行舟,更扫过满殿君臣,“殿阁大学士,位居中枢,辅弼天子,非是炫技弄巧之臣,更需心藏黎庶,洞明世情,胸怀天下。”
董献随即接口,声音沉凝如泰山压顶:
“文道之终极,非为吟风弄月,非为著书立说,乃为经纬天下,泽被苍生。
故而,”
他与周朴对视一眼,朗声道,“老夫以为,这第四、第五关之题目,化繁为简,二字足矣!”
“不错!只要能答此题,便无需再答其它!”
周朴颔首点头。
“周兄,既然你我由此默契!不如,一同出题?”
“好!”
话音未落,两位大儒同时伸出右掌,以指代笔,于掌心飞速书写!
旋即,二人同时将手掌摊开,示于众人之前!
周朴掌心,赫然是一个力透掌纹的“百”字!
董献掌心,清晰映现一个筋骨毕露的“姓”字!
百姓!
二字合一,正成“百姓”!
“哈哈哈哈哈!”
“既有此题,足矣!”
两位大儒见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抚掌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殿梁微尘簌簌而下,
“心有灵犀!
果真心有灵犀至此!”
满殿皆惊,旋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与骚动!
这绝非偶然巧合,乃是文道修养至深时,心意相通、精神共鸣的至高境界!
这意味着,在两位执文坛牛耳的大儒心中,“百姓”二字,已囊括了殿阁大学士所需秉持的最后、亦是最核心的精义!
没有什么题目,更再其之上了。
笑声渐歇,董献目光如两道闪电,直射殿中静立如古松的江行舟,声若洪钟:
“江翰林,这第四、第五关,合为一题,便是此‘百姓’二字!
你以百姓为题!
体裁不限,诗词歌赋,策论文章,任你挥洒!”
“学生领题。”
江行舟拱手,神色依旧平静如水,仿佛那重若千钧的二字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压力。
他略一沉吟,抬头问道:
“不知此题,以何为准绳判定通过?”
周朴与董献再次对视,微微颔首,心意已然相通。
周朴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诸公,最终投向那巍峨的殿门之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洛京城内汇聚如海的万民。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引动周身浩然之气,宏大清越,不仅响彻文华殿的每一个角落,更似有灵性般穿透宫墙,回荡于整个皇城上空:
“标准?
简单至极!”
“前有关乎天下士子,已让八方士子为判官!”
“今有关乎天下苍生,自当由这兆亿黎民来定夺!”
他袖袍猛然一挥,直指殿外,声如惊雷炸响:
“便以这皇城之外,洛京城内,此刻汇聚的万千黎民百姓之心为尺!”
“汝之作品,若能令洛京百姓闻之心生共鸣,感同身受,为之动容,为之颔首,便是通过!”
“反之……”
董献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一切虚饰,“若汝之答案,不能触动这万民心弦,不能让这芸芸众生点头认可,即便你文采斐然冠绝古今,技巧精妙超凡入圣,亦算不过!
此关,便是失败!”
“哗——!”
此言一出,真如石破天惊!
不仅文华殿内百官骇然失色,皇城之外,通过钦天监玄妙阵法隐约听闻殿内声音的士民百姓,也瞬间爆发出海啸般的哗然!
由洛京满城百姓判定!
这比昨日那“士子满意”的标准,严苛了何止千百倍!
士子虽有学派理念之争,终究同读圣贤书,有共同的文道根基与审美标尺。
而百姓?
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老幼妇孺,樵夫渔父,心思各异,诉求不同,欲让这洛京城内百千万之众几乎一致地“满意”、“颔首”,简直是逆天而行,近乎神话!
“这……这怎么可能完成?”
“百姓心思如烟海,如繁星,如何能统一?”
“纵是古之圣贤再生,孔孟复起,其言其行,也难获万民一同称善啊!”
“太难了!
此非考校文才,实乃拷问圣道矣!”
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之声在殿内殿外此起彼伏。
御座之上,女帝武明月如玉的纤指悄然收紧,握住了冰冷的龙椅扶手,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
她深知,此题已超越技艺层面,近乎于对“道”的终极拷问,直指为政、为文之根本初心。
江行舟立于殿心,承受着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混杂着惊愕、怀疑、难以置信、殷切期待、冰冷审视……如同无数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顶。
然而,他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脸上波澜不兴,沉静得如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深潭。
江行舟并未急于开口,也未显慌乱,而是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似乎在凝神,在倾听,倾听那透过厚重宫墙隐隐传来的、由无数生息、无数悲欢、无数期盼与叹息汇聚而成的、名为“民心”的浩瀚海洋的深沉脉搏。
片刻之后,他倏然睁开双眼,眸中清澈依旧,但若细看,深处却似有万家灯火明灭,百姓忧乐流转。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御座上的女帝,再向周朴、董献两位大儒,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足以穿透一切喧嚣嘈杂、直抵人心的平静力量:
“请陛下,开宫门。”
“学生愿前往宫外十里天街,于万民之前,当场作答此题。”
他要直面这天下最质朴、最真实、也最严厉的审判官——大周百姓!
“准!”
女帝武明月毫不犹豫,朗声下旨,清越的凤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开启中门!
江爱卿,即刻前往十里天街,答题!
钦天监听令,全力布设万象共鸣大阵,将此间声影,遍示皇城内外每一个角落,让天下万民,共鉴此心!”
“轰隆隆——!”
沉重的宫门,在数十万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下,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缓缓向两侧洞开!
耀眼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瞬间汹涌而入,将深邃的宫道照得一片通明。
门内,是象征无上权威的皇权与文道巅峰的肃穆殿堂;
门外,是汹涌澎湃的、代表着江山社稷真正根基的兆亿黎民之缩影!
江行舟青衫的下摆微微拂动,他步履从容,神色平静,再次毅然决然地迈开脚步,独自一人,走向那片万丈光芒与浩瀚人海。
第四、五关,殿阁大学生终极考核,以“百姓”为题,以民心为尺,于此,正式开启!
一场关乎文道本质、直击世道人心的宏大篇章,即将在洛京天街之上,由天地与万民,共同见证书写!
…
十里天街,人潮如沸,万头攒动。
那石破天惊的消息——殿阁大学士的最终考题竟是“百姓”,且成败将由满城黎民之心裁定——早已如野火燎原,燃遍了洛京的每一个角落。
千古未闻之盛事,激发了全城空前的狂热。
士人抛下了书卷,农夫搁下了锄犁,工匠收起了工具,商贩歇下了营生。就连平日深居简出的闺秀,也在家人的陪伴下,乘着车轿涌来。
皇城前的十里御街及相连的广阔广场,被汹涌的人潮填塞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临街的酒楼客栈,所有雅间的窗户早已被重金订下,此刻窗扉尽开,挤满了身着锦缎的身影;更有胆大的少年郎,攀上了附近的屋顶、墙头、乃至高大的树杈,引颈企盼。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更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沸腾般的期待与紧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当那袭青衫的身影,从容自洞开的巨大宫门内显现,缓步走向御街中央那张孤零零摆放的书案时,积压已久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江翰林!
是江翰林!”
欢呼声、呐喊声、议论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直冲云霄。
然而,就在这鼎沸之声达到顶点之际,江行舟只是微微抬手,虚空一按。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一股无形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随之弥漫开来。
那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过,迅速低落、平息,最终化作一种极致的、压抑着激动与好奇的寂静!
数十万人聚集的天街,此刻竟能听到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
数十万道目光,灼热、好奇、期盼、审视、怀疑……如同无数支无形的箭矢,聚焦于那一道青衫身影之上。
阳光倾泻,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仿佛他并非行走于凡尘,而是从光中走来。
在江行舟身前,太监们摆好了书案。
女帝武明月,五位大儒,众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忍不住凑前静观。想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江行舟笔下【传天下】的雄文!
书案之上,宣纸雪白,笔墨齐备,静待着注定要载入大周史册的篇章。
江行舟静立案前,并未急于去碰那支笔。
他再次阖上了双眼,胸膛微微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并非在内视文宫,也非引动天地文气,而是在彻底地打开自己,用全部的身心去倾听。
倾听这十里长街绵长的呼吸,倾听这万千百姓杂乱却有力的心跳。
他超凡的感知力,捕捉到了无数细微的声音:孩童被捂住嘴的嬉笑,老者压抑的咳嗽,商贩下意识残留的吆喝余韵,远处隐约传来的工匠锤击声,妇人抱着婴孩的低柔哼唱,壮汉因拥挤而粗重的喘息……这无数琐碎、真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浩大、磅礴、充满烟火气的生命洪流。
这里面有生活的艰辛,有简单的快乐,有对明日的忧虑,更有对安居乐业、衣食温饱最本能的渴望。
他的心神,仿佛彻底融入了这滚滚红尘,与这兆亿黎民的悲欢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一种悲悯众生、感同身受的深沉情感,在他胸中激荡。
良久,他倏然睁开双眼。
此刻,他眸中不再是文人墨客常见的清高与超然,而是充满了与这片土地、这些人民血脉相连的沉痛与温情。
他伸出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
笔尖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微微颤抖,并非因怯懦,而是因那份即将诉诸笔端的、关乎天下苍生重量的千钧之重!
他要写的,已超越了个人的才情展示,甚至超越了单纯的文学创作。
他是在为这眼前、这天下的黎民百姓立言!
终于,那凝聚了万钧之力的笔锋,毅然落下!
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没有奇崛意境的营造,甚至没有选择任何传统的诗词歌赋体裁。
他以最朴实无华、却每一笔都仿佛用尽生命力量的文字,开始了最直接、最沉痛的陈述。
陈述这煌煌盛世之下,天子脚下一位老百姓,最真实的生存图景。
他的字迹,不再是之前《兰亭序》的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也非《桃花源记》的飘逸空灵,而是转为一种沉郁顿挫、力能扛鼎的笔法。
每一横,似有车夫压弯的腰;
每一竖,宛若老夫佝偻的脊梁;
每一撇捺,都仿佛凝聚着百姓无声的血汗与叹息。
墨迹在纸上蜿蜒,无声,却似惊雷,在万民心中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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