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尚未彻底撕破夜幕,只是在天际线抹上一道鱼肚白的微光。
然而,洛京城却已从一夜无眠的沸腾中彻底苏醒,并且苏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化作一股无法阻挡的汹涌人潮,向着同一个方向——那座巍峨耸立、象征着圣朝权柄核心的皇城——席卷而去!
通往皇宫的各条主干道,如朱雀大街、承天门御道等,早已被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放眼望去,尽是攒动的人头:身着青衫、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子;穿着粗布衣衫、满脸好奇的平民百姓;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甚至还有许多装饰精美的香车宝马,帘幕微掀,露出官家小姐们一张张既兴奋又矜持的俏脸。
人们摩肩接踵,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节日般的躁动与狂热。
巨大的喧哗声、激烈的议论声、车马的吱嘎声、小贩趁机叫卖声……种种声音交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磅礴的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连这座千年帝都的砖石都在微微震颤。
真正的万人空巷!
洛京几乎为之一空。
皇宫之外,那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巨大青石广场以及相连的宽阔御街,此刻早已被人山人海彻底淹没。
维持秩序的禁军甲士们,身披重甲,手挽着手组成一道道坚实的人墙,个个额角冒汗,面色紧绷,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才堪堪守住宫门前的最后一道防线,防止激动的人群冲击宫禁。
那人潮如同汹涌澎湃、望不到边际的海洋,喧嚣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要将那厚重的朱漆宫门连同门上的铜钉都震得松动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比热切地、紧张地、充满无限期待地,聚焦于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圣朝最高权力与威严的宫门之后。
他们今日放弃一切事务,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只为一人——江行舟!
“来了吗?
江大人可已经进宫了?”
“应该快到了!
礼部早已通告,今日便是第三场殿阁大学士考核之期!”
“我天没亮就来此守候了!
定要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大人已是连过两关,书法、画道皆达传天下之境!
真不知今日会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出面主考?”
“说得对!
已是二殿二阁在望!
煌煌史册,前所未有!
若能再通三关,便是五殿五阁圆满,真正的前无古人!”
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年轻的士子们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面色潮红,仿佛即将踏入考场、迎接挑战的是他们自己;
年长的文士则抚须长叹,眼中既有对文道盛世降临的欣慰,也有对这位年轻后辈创造奇迹的殷切期许;
而那些精心打扮过的世家小姐们,则不时娇羞地踮起脚尖,脸颊绯红如霞,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那位传奇侍郎的惊人年纪与绝世风采,美眸之中异彩涟涟,充满了仰慕与好奇。
“你们猜,今日究竟会是哪位大儒主考?
又会考校何等惊世骇俗的题目?”
“前两日,国子监李文远祭酒考了书法之根基,翰林院郑守常院君考了画中开辟洞天福地之能,皆直指文道核心,宏大精深!
今日之题,恐怕会更加刁钻古怪,难以揣度!”
“会不会考经义策论?
治国安邦的方略?
毕竟殿阁大学士有辅弼天子之责。”
“或许会考诗词歌赋?
江大人的《春江花月夜》亦是孤篇横绝啊!”
“我看未必!
殿阁大学士,需总揽文事,协理阴阳,说不定会考较实务应对之能,譬如如何处理突发灾异,或是解析复杂朝政!”
各种猜测,甚嚣尘上,莫衷一是。
紧张、兴奋、期待、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碰撞、发酵,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与引力场,牢牢吸附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迫切地这位不断颠覆认知、创造奇迹的年轻天才,在面对愈发艰难、关乎最终荣耀的考核时,将如何应对?
他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势如破竹,续写那令人心驰神往的传奇?
在这片沸腾人海的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茶楼雅间窗口,两道窈窕倩影悄然伫立,正是改换了寻常仕女装束、以轻纱遮面的龙昭君与龙昭月。
她们透过窗棂,望着下方那浩瀚如海、群情激昂的场面,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的期待与狂热,心中亦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姐姐……这……这便是他在人间的声望吗?”
龙昭月轻轻咂舌,一双美眸瞪得大大的,“这般场面,简直比父王千年寿辰时,四海龙族与各路水族大妖王前来朝贺还要热闹壮观!”
龙昭君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美眸,紧紧凝视着宫门的方向,轻纱下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声音轻若蚊蚋却带着一丝复杂的了然:
“文道盛世,人心所向。
他……确实当得起这般举世瞩目。”
就在此时——
“铛——!”
一声清脆悠扬、极具穿透力的铜锣声骤然响起,如同定身法术一般,瞬间压下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嘈杂!
紧接着,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了一道庄严的缝隙。
一名身着礼官袍服、气度肃穆的官员迈步而出,运足中气,高声唱喏道:
“百官依序入朝——应试者江行舟入宫觐见——!”
刹那间,整个广场乃至周边的街道,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万籁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分毫不差地投向那缓缓洞开的、幽深的宫门之内。
只见在一片朱紫贵臣的簇拥之下,一道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青衫身影,步履从容沉稳,神情平静无波,缓缓步出阴影,清晰地映入了亿万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之中。
江行舟,来了!
第三场,也是决定他能否登顶文道极致、关乎未来无数人命运走向的殿阁大学士考核,即将在这汇聚了举国上下乃至三界部分目光的注视下,正式拉开它神秘的序幕!
…
“咚——!”
随着文华殿那两扇象征着文道至高殿堂的沉重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外界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彻底隔绝。
殿内,一种庄严肃穆、近乎凝滞的寂静笼罩下来,唯有呼吸声与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可闻。
高大的殿宇穹顶投下阴影,数道明亮的阳光透过雕花高窗,如同天光开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几方耀眼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恍若时光的碎屑。
江行舟一袭青衫,磊落从容,步履沉稳地穿越两旁肃立、鸦雀无声的朱紫公卿行列,径直行至御阶之下,丹墀之前。
那一道道或探究、或钦佩、或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未能让他步履有丝毫迟滞。
他停下脚步,姿态优雅地整了整本已十分齐整的衣冠,随即面向高踞于九龙盘绕御座之上的女帝武明月,以及分列御座左右、如同五岳镇守殿宇、气息渊深如海的五位文道泰斗,深深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而充满敬意的揖礼。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磬,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
“臣,江行舟,前来应第三场殿阁大学士之试!”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文华殿内,仿佛连空气都骤然凝滞、沉重了三分,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女帝武明月,凤冠上垂落的珠帘微微晃动,其后那双凤眸,目光深邃,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殷切的期许,以及一丝唯有她自己才懂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牢牢锁在殿中那道年轻却已然展现出中流砥柱般气度的身影上。
她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声音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江爱卿,平身。”
分坐御阶两侧的五位大儒——陆明德、董献、李文远、郑守常、周朴,此刻亦是神色肃穆庄重。
他们的目光,早已不复最初的纯粹审视与考较,而是充满了近乎对等的重视,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前辈大家目睹后起之秀青出于蓝时的惊叹与由衷认可。
连续两日,两篇堪称神来的传天下之作,已毫无悬念地折服了这些屹立于文道巅峰不知多少岁月的大儒泰斗。
他们此刻看待江行舟,早已非是寻常的应试后辈,而是将其视为一位已然触摸到文道至高殿堂门槛、足以与他们坐而论道的同行者。
而殿内垂手侍立的文武百官,更是个个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如同聚光般聚焦于江行舟一人之身。
他们的眼神中,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敬仰、发自内心的震撼、乃至一丝见证历史时的恍惚与不可思议。
所有人心知肚明,江行舟正在进行的,是一项真正史无前例的壮举!
历朝历代,殿阁大学士的考核虽也极为严格,但标准相对清晰:或需诗词文章达鸣州之境以显其才情天赋,或需经义策论有镇国之姿以展其经世韬略。
大儒出题,自有其传统范畴与衡量尺度,应试者只需在既定框架内竭力发挥,便有通过之望。
然而,此次对江行舟的考核,却因他前两日那过于惊才绝艳、打破常规的表现,无形之中已将评判标准拔高到了一个令后来者几乎绝望的恐怖高度!
“让老夫满意为止”——这看似简单随意的要求,实则是最高、也最为苛刻的标准!
它意味着,大儒们不再预设具体的题目范围和标准答案,而是以自身臻至化境的文道修为和超然眼界为唯一标尺,去全方位地衡量江行舟的任何应对。
唯有其表现,能真正触动大儒们的文心,引动深层次的共鸣,甚至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启发与感悟,方能称得上“满意”!
而江行舟,却以近乎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姿态,强势回应了这份极致苛刻!
先是《兰亭集序》,书法通神,笔走龙蛇引动天雷淬文,成就传天下!
后是《桃花源记》,诗画双绝,意蕴无穷开辟画中洞天,再续传天下!
这两份答卷,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通过考核”,而是以绝强实力,重新定义了何为“殿阁大学士”的考核标杆!
它们不仅让大儒们“满意”,更是让他们为之“震撼”、为之“叹服”!
正是因为他展现出了这种超越常规、直指文道本源与极致的恐怖实力,才使得这场原本程式化的考核,演变成了一场专为他一人设立的、旨在检验其文道究竟能攀登至何种极限的巅峰盛宴。
他所面对的,是五位文道巅峰存在联袂设置的、层层加码、不断升级的挑战!
压力,空前巨大。
期待,亦随之飙升至顶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中萦绕着同一个问题:这至关重要的第三关,江行舟又将拿出何等惊世骇俗的表现?
他是否还能继续这种“传天下”级别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演绎?
在无数道足以熔金蚀骨的目光聚焦下,江行舟缓缓直起身,神色依旧平静如水,目光清澈而坚定。
仿佛那足以压垮山岳、令寻常大儒都喘不过气的无形压力,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难以撼动其分毫。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坦然迎接接下来的任何挑战。
今日轮值主持考核的大儒陆明德,缓缓睁开一直微阖的双目,眸中智慧之光如星河流转,他扫视全场,最终目光定格在江行舟身上,朗声开口,声若洪钟:
“江翰林,这第三场……”
考核,继续!
…
文华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缓缓起身的大儒陆明德身上。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清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儒袍中,仿佛承载着千年文骨的重量。
他抚过花白的长须,目光温润如古玉,却又深邃如寒潭,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江翰林前两日所展露的,”陆明德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已是书道、画道之绝巅。
笔锋如刀,刻画入骨;
墨韵如诗,意境通神。
技法已臻化境,术道皆至巅峰。”
他微微一顿,殿内众人无不颔首,回想起江行舟前两日那惊才绝艳的表现,确实已让寻常考核显得苍白。
陆明德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如山:
“然,老夫连日思忖,夜不能寐。
我文道传承千载,煌煌盛世,究竟何以为基?
何以为重?”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终一字一顿道:
“在于人,在于天下莘莘士子!
文脉非孤芳自赏之玩物,乃济世安民之根本。
天下文运,系于士子之心胸;
王朝气数,关乎士子之脊梁!”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彻殿宇:
“故,老夫今日之题,不考琴棋,不论技艺,唯有二字——”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殿中那袭青衫,“士子!”
“请江翰林,以此二字为核,尽情挥洒。
或诗词歌赋,或经义策论,乃至一曲琴音,一幅泼墨,一场慷慨陈词,皆无不可!”
“士子……”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语。
百官交头接耳,眼中既有赞叹亦有凝重。
此题看似宽泛,实则直指文道命脉,立意之高远,格局之宏大,确实唯有陆明德这等身份的帝师方能提出。
无数道目光瞬间灼热地投向江行舟,期待他如何接下这沉甸甸的二字。
江行舟面色无波,如同深潭静水。
他略一沉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平稳:
“学生领题。
敢问陆先生,此次评判之标准,是否依旧……是令先生您‘满意’?”
此前两关,皆是以大儒心意为准,众人亦觉理所当然。
然而——
“不。”
陆明德缓缓摇头,只吐出一个字,却如冰珠坠地,清脆而冰冷。
“不?”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不是让大儒满意?
那让谁来裁定高下?
陆明德抚须的手停下,目光穿透轩窗,仿佛越过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皇城之外,洛京街巷中无数翘首以盼的士子身影。
他声音沉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既以‘天下士子’为题,岂能再以老夫一人之喜恶定乾坤?
那无异于闭门造车,自欺欺人!
此番评判,自然是要让‘天下士子’亲自来断!
要让他们……‘满意’!”
他略微停顿,任由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掀起巨浪,才继续道:
“当然,天下士子无法尽数齐聚于此。
那么,便以这皇城之外、洛京城内、此刻正心系此处的‘天下士子之缩影’为准!
——只要洛京城内,有超过十名士子,站出来言说‘不满意’,江翰林此答题,便算失败!”
他转而看向江行舟,目光深邃:
“江翰林,你以为此标准,如何?”
“轰——!”
整个文华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惊骇、质疑、难以置信的低语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让大儒一人满意,已是难如登天,全凭大儒深不可测的文道修为与玄妙心境。
而如今,陆明德竟将标准拔高到了要让近乎整个洛京士子阶层一致认可的程度!
十人反对即失败!
洛京乃大周帝都,人口逾千万,其中读书人、士子阶层何其庞大?
数十万之众只多不少!
这些士子,来自五湖四海,出身门第各异,师承学派不同,性情志向更是千差万别!
有人激昂豪迈,推崇边塞诗风;有人细腻婉约,醉心花间词派;
有人皓首穷经,钻研古文经义;
有人关注时务,热衷经世致用;
有人胸怀家国天下,有人但求独善其身……要让如此庞大、如此多元、心思各异的群体,几乎达成一致性的满意?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比调和千种口味还要困难万倍!
纵是古之圣贤复生,其微言大义,也难免有不解者、非议者,何况是一次临场的考核?
“匪夷所思!
这……这如何可能办到?”
一位老臣颤声道。
“陆公此题……立意虽高,但这标准,未免太过苛刻,不近人情了!”
另一位官员低声附和。
“数十万士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岂能无十人异议?
稍有瑕疵,便是万劫不复!”
“别说十人,百人、千人反对亦是常情!
总有持不同见解者,或为博取名声而故意唱反调之徒!”
就连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女帝武明月,纤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凤眸之中闪过一丝惊诧与深深的凝重。
她深知,这已远远超出了考核个人才学的范畴,而是在挑战人心向背、群体意志的复杂性!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
中书令陈少卿、门下侍中郭正、尚书令魏泯等内阁重臣,以及六部尚书们,此刻面色变幻不定,心中巨浪翻腾。
他们扪心自问,即便是他们这些在宦海沉浮数十载、深谙平衡之道的老臣,倾尽毕生智慧与权谋,也绝无可能做到让洛京士子几乎无人不满!
这根本是违背常理、强人所难!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殿中央那袭青衫之上,震惊、同情、惋惜、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向江行舟。
前两关积累的赫赫声威,在此刻这道宛若天堑的难题面前,似乎也变得岌岌可危。
陆明德此举,究竟是意在极致锤炼,还是……存心设置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要亲眼见证这匹黑马的陨落?
在无数道灼热、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江行舟沉默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数息之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未出现众人预想中的慌乱、愤懑或绝望,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他望向陆明德,目光清澈而坦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陆先生此题,学生以为……甚善。”
他居然说……甚善?!
刚刚稍有平息的声浪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汹涌!
江行舟无视周围的骚动,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中却蕴含着一股坚定之力:
“文道之根本,在于教化众生,在于凝聚人心。
無錯書吧若所作文章、所抒胸臆,不能触及天下士子之灵魂,不能引起万千学人之共鸣,纵是辞藻华丽夺目,技巧巧夺天工,亦不过是无根浮萍,空中楼阁,终将随风而散。
陆先生以‘士子满意’为最终准绳,正是摒弃虚华,直指文道经世济民之核心要义。”
他微微一顿,周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韵开始凝聚,语气斩钉截铁:
“此题,学生……接下了。”
“只是,”他话锋一转,再次看向陆明德,“学生需要一些时间静思,并且……需要让宫外的士子们,能清晰地看到、听到学生的‘答案’,感知学生的诚意。”
陆明德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精光,深深看了江行舟一眼,颔首道:
“可!
准你一个时辰准备。
至于让士子观瞻……”
他转向御座,躬身道:
“陛下,老臣恳请,开启宫门,准士子代表于宫前广场静候,并以文气扩音之阵,将殿内之声形,传于广场,以示公允!”
女帝武明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波澜,凤音清越,响彻大殿:
“准陆爱卿所奏!
传朕旨意,即刻开启宫门,允士子代表于宫前广场有序聚集,不得喧哗!
着钦天监监正亲自布置扩音阵法,务使殿内之一言一行,皆能清晰遍传广场内外!”
圣旨一下,如同巨石入水,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至皇城每一个角落!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宫外,原本就人山人海的士民百姓闻听此番考核竟由“士子满意度”决定,且自己可能成为“判官”之一,顿时群情激昂,万人空巷,更加疯狂地向宫门方向涌去!
洛京交通,为之阻塞!
一场史无前例的、以数十万士子民心为终极判官的终极考核,即将在这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拉开惊天动地的序幕!
殿中央,江行舟已然盘膝坐下,闭目凝神。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与他隔绝。
他要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在这无形的惊涛骇浪之中,觅得一线生机,凝聚出一篇能够征服几乎整个洛京士子之心的旷世之作!
压力,排山倒海,足以摧垮意志。
机遇,亦潜藏在这极致的压力之下,若能破局,便是鲤鱼化龙,声震九霄。
他能成功吗?
无人知晓。
江行舟自己,亦不知晓。
他此刻能做的,唯有将心神沉入那无尽的文思之海,寻那微茫却可能存在的——共鸣之弦。
…
文华殿内,檀香的青烟笔直而上,时间在近乎凝滞的寂静中悄然流逝。
一个时辰的期限,如同悬于殿角的沙漏,即将尘埃落定。
盘膝闭目已久的江行舟,眼睫微颤,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竟不见丝毫临考的焦虑与忐忑,唯有一片雨后初霁般的澄澈明净,仿佛映照着万千星河运转的轨迹,又似已在深沉的冥想中洞察了“士子”二字的某种本源真意。
他周身那原本深沉内敛的文气,此刻竟如解冻的春江般自然流淌、温润涌动,隐隐与殿外那浩瀚如海、期盼灼热的士子气息产生了玄妙的共鸣与呼应。
他徐徐起身,姿态从容,只轻轻整理了一下本就无甚褶皱的青衫下摆,随即向御座上的女帝及五位大儒拱手一礼,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陛下,诸位先生。”
“学生深思良久,以为此题之核,既在‘士子’,那么,真正的答案,便不应囿于这高堂殿阁,而应存于‘士子之中’。”
“若我等困守于此森严宫阙,纵有扩音阵法传达声音,终究是隔墙喊话,如雾里看花,难触士子之真心,难感同窗之肺腑。”
“故,学生冒昧恳请——”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字字清晰,“步出此宫门,亲至士子人群之中,直面那万千同窗道友,于此情此景之下,当场作答!”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微起骚动。
百官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忧虑。
此举可谓大胆至极,近乎冒险!
宫外士子数十万,群情激昂,犹如即将沸腾的鼎镬,一旦江行舟的应对稍有差池,未能瞬间抓住人心,哪怕只是引起小部分人的不满,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引发难以预料、甚至失控的骚乱!
这其中的风险,足以让任何老成持重者望而却步。
然而,御座之上的女帝武明月,凤眸之中却骤然爆发出如同星辰般夺目的光彩!
她深深凝视着阶下那道卓然而立的青衫身影,从他平静无波的语气和坦然无畏的姿态中,感受到了一种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与光风霁月般的坦荡胸襟!
这绝非鲁莽冲动,而是真正敢于与民同悲同喜、与士子呼吸与共的磅礴气魄!
“准奏!”
女帝几乎未作犹豫,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便依江爱卿所言!
摆驾宫门!
朕与诸位爱卿,一同前往,共襄盛举,亲眼见证我大周此次前所未有的文道盛事!”
“陛下圣明!”
群臣齐声躬身应和,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旨意迅疾传下,沉重的皇宫中门在“嘎吱——嘎吱——”的声响中,被缓缓推开,象征着皇权禁地的界限在此刻被打破。
羽林军校尉蒙湛早已率领最为精锐的甲士,于宫门外列成森严仪仗,清出中央通道,全力维持着秩序,额角隐隐见汗,压力巨大。
宫女太监们手持华美的宫扇仪仗,屏息侍立两侧,气氛庄严肃穆。
江行舟立于门内,深吸一口口气,仿佛将殿外的喧嚣与期盼一同纳入胸中。
随即,他青衫下摆微拂,迈开了坚定而沉稳的步伐,率先踏出了那象征天下权力核心的宫门门槛!
在他身后,女帝武明月凤冠霞帔,在宫人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出,母仪天下,威仪天成。
五位大儒神色各异,但皆肃穆无比,并肩而行,代表着文道巅峰的审视。
三省宰相、六部九卿等文武百官,亦按品级鱼贯而出。
这支汇聚了大周圣朝最高权力与最顶尖文道底蕴的队伍,此刻竟全都成为了背景,跟随着前方那道一往无前的年轻青衫身影!
当江行舟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洞开的宫门之外,沐浴在午后炽热阳光之下时——
“轰!!!”
宫前广场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士子人海,先是陷入了一片极致的、仿佛连呼吸都停滞的死寂,仿佛无法相信眼前景象。
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潮!
“出来了!
是江翰林!”
“江大人出来了!
快看!
陛下!
陛下也驾临了!”
“五位大儒!
内阁的重臣们全都出来了!”
“天啊!
他们这是要……江大人莫非真要在此地,于我等面前当场答题?!”
无数道目光,炽热、急切、充满探究,如同万千灼热的聚光灯,瞬间牢牢聚焦在江行舟一人身上!
激动、期待、好奇、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种种情绪交织、碰撞,汇成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士子们情不自禁地奋力向前拥挤,人潮涌动,如同波涛,每个人都想更清楚地看到这位三日间名动京华的传奇人物,亲耳听到他的声音。
羽林军校尉蒙湛与麾下将士们压力骤增,青筋暴起,全力以人墙维持着最后一道防线,确保御驾与核心区域的安全。
江行舟立于宫门高阶之上,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那一片由无数张年轻、热切、饱含求知欲与家国情怀的面孔汇成的浩瀚海洋。
他看到了寒门学子眼中对机遇的渴望与坚韧,看到了世家子弟脸上与生俱来的傲气与期许,看到了青年才俊眸中燃烧的斗志与理想,也看到了那些阅历丰富者眉宇间深藏的审视与冷静。
这就是士子!
大周文道的根基,江山社稷的基石,天下未来的希望所在!
他没有丝毫迟疑,缓步踏下汉白玉铺就的台阶。
然而,他并非走向那早已为他搭建好的、象征着地位与距离的高台,而是径直朝着士子人群的最前沿走去!
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再次引得人群一阵剧烈的骚动和惊呼!
后方紧随的百官与大儒们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女帝武明月宽大凤袍下的玉手也不自觉地悄然握紧,凤眸一瞬不眨地紧盯着他的背影。
万幸,江行舟在距离最近的那些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仅有数步之遥时,稳稳地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已无需任何钦天监布置的扩音阵法,因为全场已然再度陷入了一种极致的、风暴来临前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他面向眼前无边无际的人海,郑重拱手,环施一礼,清越如山涧溪流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田:
“诸位同窗,诸位同道!”
“今日,陆师以‘士子’二字为题,考较于江某。”
“江某不才,愿在此地,以此身,以此心,试答此题!”
“然,答案为何?”
“不在高堂讲章,不在玄虚道理,亦非炫技之作。”
“答案——就在你我之间,就在这血脉相连的煌煌文脉,就在这亿万士子跳动不息的心中!”
话音落下,全场肃然,落针可闻!
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期待感攫住了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脏怦怦直跳,等待着这位年轻传奇的下文。
他会作出怎样惊才绝艳的诗词?
还是挥毫泼墨,绘就传世丹青?
或是发表一篇振聋发聩的策论雄文?
就在这亿万目光聚焦之下,江行舟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握有一支无形的如椽大笔,凌空虚划。
指尖之上,浓郁凝实的文气流转不息,竟在他身前的空中,开始凝聚出点点璀璨夺目的光华,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将以何种形式,书写这关乎命运的答案?!
他能否真正征服这数十万颗背景迥异、心思各异的士子之心?!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文华殿第三考,最激动人心、亦是最为险峻的关键一刻,终于到来!
…
皇宫之外,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凝滞。
数十万士子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江行舟那在空中缓缓移动的指尖,仿佛那指尖牵引着所有人的心神。
文气如涓涓细流,在他指下流淌,于半空中凝结成一行行朴实无华、甚至带着泥土气息与深切悲凉的诗句,字字清晰,映照在午后略显苍白的日光下。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诗句如一幅徐徐展开的苦难长卷,笔触细腻到残忍,将一位贫寒老者在秋风暴雨之夜的无助与凄凉,刻画得真实到令人心悸。
那风的狂暴,屋的脆弱,老人的叹息,孩童的欺侮,雨夜的寒冷……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每位士子的眼前,那冰冷的雨点似乎就砸落在自己的肩头。
然而,萦绕诗句周围的文气,却始终微弱,仅仅维持在【出县】的淡薄水准,光芒黯淡,与江行舟前两日那引动天地异象的【传天下】之作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
人群中开始泛起细微的涟漪。
不解的低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这……这便是江大人的答案?”
“字字泣血,感人肺腑……但,似乎过于平实了?”
“遣词未见奇崛,文气亦如此稀薄……莫非江大人今日已是强弩之末?”
“唉,看来即便是文道奇才,亦有才思枯竭之时……此题果真太难,我等亦能体谅。”
不少原本满怀期待的士子,脸上已难掩失望与困惑之色,甚至有人悄然叹息,不忍再看。
御阶之上,女帝武明月凤眸微凝,五指在袖中悄然收拢。
五位大儒亦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陆明德眉头微蹙,心中暗忖:此诗写尽民间疾苦,情真意切,足见其洞察入微。
然,若仅止于描摹苦难,格局未免稍逊,如何能令心高气傲、见解各异的万千士子尽数满意?
那“十人反对即败”的严苛标准,此刻如同悬顶之剑。
人群中的龙昭君与龙昭月,手心皆已捏出汗来,心中焦灼万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首诗将要以一种近乎“失败”的平淡姿态黯然收场,甚至已有士子不忍地移开目光之际——
江行舟凌空虚划的指尖,骤然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描绘苦难时的沉郁悲切,而是变得无比深邃,无比炽热,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有地火奔涌!
他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或疑惑、或失望、或仍存一丝期盼的面孔,眼神中透出一种超越个人的、悲悯天人的光芒。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光线与声息,整个天地为之一静!
他并指如笔,再次凌空挥毫!
这一次,动作不再是之前的沉重迟缓,而是变得铿锵如铁,石破天惊!
“安得广厦千万间,”
第一句出,声如洪钟大吕,骤然炸响!
那原本黯淡的【出县】文气,应声暴涨!
化作一道粗壮的白光,冲霄而起!
【达府!】
【鸣州!】
文气等级瞬间跃升!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第二句紧随而至,如同天地誓言!
文气光华由白转青,青光璀璨,照耀四方!
一股悲天悯人、胸怀苍生的磅礴气势,如同浩荡春风,轰然席卷全场!
【镇国!】
无数士子只觉得胸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自心底奔腾而起,眼眶瞬间发热!
“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三句如同定海神针,轰然落下!
文气由青化蓝,蓝光深邃如浩瀚海洋,蕴含着坚定不移、万世不移的宏伟愿力与无穷力量!
诗的意境已从一己之茅屋,豁然升华为庇护天下所有寒士的巍峨广厦!
“呜呼!”
一声长叹,仿佛叹尽了古往今来所有仁人志士的忧思与壮怀!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文气瞬间由蓝转紫!
紫气东来,贵不可言,象征着极致理想与文道至高境界!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传天下!】
最后一句,江行舟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的心神与文气,嘶声力竭般喝出!
声浪如同九天神雷,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轰——!!!!!”
最后一句写完的刹那,那积蓄到顶点、已然化作璀璨夺目纯金之色的浩瀚文气,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
一道粗壮无比、金光万丈的文气光柱,自诗文的每一个字中迸发,冲天而起,直贯云霄,将整个天空映照得一片辉煌!
天空之中,风云激荡!
瑞气千条,霞光万道!
文庙方向,再次传来连绵七响的浩荡钟鸣,声震百里洛京!
传天下!
又是传天下!
但这远未结束!
那金色的文气光柱并未消散,反而如同九天银河倒泻,化作温暖而磅礴的光雨,柔和而精准地洒落在宫门外每一位士子的身上!
刹那间,无论寒门世家,无论年少老成,所有士子都感到一股温暖、浩然、充满无限悲悯与磅礴力量的文气涌入四肢百骸,涤荡文宫,滋养文胆,更如同洪钟大吕,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心灵!
他们仿佛亲眼看到了无数个在寒夜中蜷缩苦读、在漏雨中仰望星空的贫寒身影!
他们更清晰地看到了那位甘愿自身屋破受冻、魂飞魄散,亦要祈愿天下寒士皆有广厦庇佑的圣贤胸怀!
这已不再是诗!
这是宏愿!
是圣心!
是穿越时空,与大周乃至千古士子灵魂共鸣的精神图腾!
“呜……”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如同堤坝决口,刹那间,抽泣声、赞叹声、难以自持的呐喊声轰然爆发,汇成一片情感的海洋!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无数士子热泪盈眶,激动得浑身颤抖,自发地、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吟诵这震撼灵魂的诗句!
共鸣!
超越了学派、出身、性情的,前所未有的灵魂共鸣!
这首诗,写尽了他们的困境,更点燃了他们的理想!
它击中了每一位士子心中最柔软、也最崇高的那片净土!
“江大人!”
“江先生!”
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下一刻,皇宫外数十万士子,如同汹涌澎湃的海啸,齐声高呼江行舟之名,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天动地,仿佛要将这皇城的琉璃瓦都掀翻!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激动的泪水、由衷的崇敬与狂热的认同。
莫说十人不满意,此刻即便有一人心生异念,也绝无勇气在这片情感的洪流中发出半点杂音!
大儒陆明德仰望着那通天彻地的金色光柱,老泪纵横,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喃喃道:
“由己及人,由一室而观天下。
由一身之困顿,而发万民之宏愿。
此心即圣心,此道即大道!
天下士子,焉能不为之泪尽?
焉能不满意乎?!”
女帝武明月凤眸之中水光莹然,望着下方那被金色文气笼罩、接受万千士子由衷敬仰的青衫身影,心潮澎湃如海:
“得此国士,朕之大幸!
大周之大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