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侯府正门前为《桃花源记》临摹权争得人声鼎沸、几近剑拔弩张之际,龙昭君与龙昭月却悄然绕至府邸后巷。

此地与前街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墙角生着茸茸青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皂角与烟火气,显是仆役日常劳作往来之地。

姐妹二人正蹙眉思忖如何不惊动旁人潜入府中,龙昭月眼波流转,忽地瞥见后角门旁灰墙上,一张簇新的黄麻纸告示墨迹犹润:

“江阴侯府诚聘:

丫鬟数名,需身家清白,品行端正,手脚勤快。

仆役数名,需体健老实,吃苦耐劳。

待遇从优,面议。”

龙昭月眸中霎时迸出亮光,一把攥住姐姐素白衣袖,压低嗓音,雀跃之情却难掩:

“姐姐!

快瞧!

天赐良机!

我们何不……何不扮作应选的丫鬟,名正言顺地走进去?”

龙昭君闻言,绝美面容上顿时浮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如白玉生霞。

她身为东海龙宫长公主,尊崇无比,平日出行,虾兵蟹将开道,蚌女鲛人随侍,何等威仪?

如今竟要屈尊降贵,扮作人族侯府中端茶送水、听人使唤的粗使丫鬟?

这……这若传回龙宫,岂不成了四海八荒的笑谈?

父王若知,怕是要震怒。

“月儿,休得胡闹!”

她低声嗔怪,嗓音里带着惯有的清冷,却掩不住一丝慌乱,“你我何等身份,岂能……岂能行此微贱之事?

龙族颜面何存?”

“哎呀!

我的好姐姐!”

龙昭月撅起樱唇,抱住姐姐臂弯轻轻摇晃,软语央求,“我们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进去探一探嘛!

又非真要做那些洒扫庭除的活计!

待寻到机会,瞧一眼那《桃花源记》,探一探江行舟的底细,我们便寻机脱身,神不知鬼不觉!

难道你要学门前那些凡夫俗子,挤破了头也未必能得门而入?

那多无趣,多失身份呀!”

见姐姐黛眉依旧深锁,龙昭月眼珠一转,又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

“再者说,我们只需略施小术,将周身龙气尽数收敛,再稍稍变幻些许容貌气质,谁能瞧出端倪?

就当是……是一场人间游戏,体验一番尘世百态,不也挺新奇好玩?”

龙昭君被妹妹缠得无奈,眸光不由投向那扇紧闭的角门。

想到府中那幅引动天地灵机、连父王都为之侧目的神秘画卷,再想到那位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东胜神州为之瞩目的江阴侯,心底那份被礼法规矩压抑的好奇与探究欲,终究如春草般钻破冻土。

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咬了咬下唇,终是颔首:

“……罢了,便依你这次。

但切记,入府之后,万事谨慎,收敛气息,绝不可动用龙族法力,更不可惹是生非,暴露行藏!”

“知道啦!

姐姐最好!”

龙昭月立时笑逐颜开,如春花绽放。

姐妹二人当即默运玄功,周身那天然流转的华贵之气与隐隐龙威如潮水般退去,内敛于无形。

她们只将容貌稍作调整,掩去那过于惊心动魄的绝色,却仍保留了清丽脱俗的基底——毕竟已是极美,若变得太过寻常,反显得突兀可疑。

她们理了理身上幻化出的、料子普通的素色衣裙,互望一眼,深吸一口略带潮湿的空气,走向那扇略显斑驳的角门。

龙昭月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环。

“吱呀——”

门扉开启一道缝隙,露出一张俏丽脸庞,正是侯爷夫人薛玲绮的贴身侍女春桃。

她目光落在门外两位姑娘身上时,不由微微一怔。

只见这两位女子,虽荆钗布裙,未施脂粉,但一人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一人灵动似山间清泉,肌肤莹润透亮,眉眼精致得不似凡俗,尤其年长那位,眸底蕴着一抹难以言喻的通透与沉静。

这般风仪,哪里像是来应聘为奴为仆的?

倒像是哪家落难的闺秀。

春桃心下疑窦暗生,面上却不显,只温和问道:

“二位姑娘有何事?”

龙昭月立刻上前半步,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凄婉与惶恐,学着人族女子的仪态福了一礼,细声细气地道:

“这位姐姐万福。

我……我姐妹二人姓苏,原是东海……!

啊不,是杭州府人士,家中本是书香门第,也算薄有资产。

怎奈……怎奈前些时日家乡突遭水患,家园尽毁,爹娘……爹娘亦不幸亡故……”

她语带哽咽,眼圈说红就红,“我姐妹二人无奈,只得变卖残存细软,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远亲,岂料亲戚早已搬离,不知所踪。

如今盘缠用尽,举目无亲,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方才见贵府招人,这才冒昧前来,但求一席容身之地,有口安稳饭吃,便感激不尽了。”

她这番说辞编得流畅,情态表演更是逼真,连身旁的龙昭君都暗自讶异妹妹何时有了这等本事。

龙昭君也配合地垂下眼帘,长睫微颤,流露出哀戚无助之色,袖中手指却悄悄掐了妹妹一下,嗔她戏做得太过。

春桃本是心地善良之人,见这对姐妹花容貌出众,谈吐文雅,不似奸猾之辈,又听得身世如此坎坷可怜,顿时心生恻隐。

她暗忖:

“侯爷如今圣眷正隆,府中往来非富即贵,若内院用的都是粗手粗脚的仆妇,确有不妥。

这苏家姐妹看着伶俐,像是读过书的,气质又干净,留在夫人身边做个掌管衣物、伺候笔墨的清雅丫鬟,或是打理书房庭院,倒是极好。

既不损侯府体面,也算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思量既定,春桃脸色愈发柔和,点头道:

“原是遭难的千金,真是令人唏嘘。

我们侯爷与夫人都是仁善之家,府里如今也确实缺些细致人手。

你们且随我去见见内院的管事嬷嬷,若她瞧着妥当,便可留下试工。

只是府中规矩严谨,须得勤谨本分,不可偷懒耍滑。”

“多谢姐姐!

多谢姐姐收留之恩!”

龙昭月连忙敛衽再拜,趁春桃转身之际,飞快地朝龙昭君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龙昭君亦微微欠身,低声道:

“谢过姑娘,我姐妹必当谨守规矩,尽心做事。”

于是,在春桃的引领下,东海龙宫尊贵无匹的长公主与二公主,便这般悄无声息地,以“落难官宦女苏氏姐妹”的身份,踏入了这座如今汇聚三界目光、暗藏无数玄机的江阴侯府。

她们的目标清晰而明确:

那幅引发异象的《桃花源记》画卷,以及那位愈发显得迷雾重重的年轻侯爷——江行舟。

春桃领着化名“苏氏姐妹”的龙昭君、龙昭月,穿过几重仆役往来、略显嘈杂的院落,走向侯府深处。

越往里走,景致越发清幽,连空气似乎都沉静了几分。

途径连接外院与内府的正厅外廊时,春桃习以为常地放缓了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了然与隐隐自豪的笑意,悄然瞥了一眼身旁的两位新“丫鬟”。

她早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然——

当姐妹二人的目光,如同所有初入此地的访客一般,不经意间掠过那扇敞开的、雕花精美的正厅大门,望见高悬于厅堂主壁之上的那幅数丈长卷时。

她们就如同被九天玄雷击中神魂,又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封住了周身血脉,瞬间僵立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方才在府外听闻的种种玄奇传说、在脑海中想象的万千瑰丽气象,在这一刻,被眼前真实不虚的景象冲击得支离破碎,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那幅《桃花源记》长卷,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画作。

它静静地悬挂在檀木画轴上,却仿佛自带一种吞噬一切光线与心神的混沌魔力。

画卷之上,并非静止的墨色与颜料,而是有光在真正地流动、呼吸!

那不是反射的日光或烛光,而是文气凝聚到近乎实质,与画中意境完美融合后,自然散发出的莹莹宝光!

光芒温润如玉,丝毫不刺眼,却将整个宽阔深邃的正厅都映照得一片通透澄澈,仿佛连空气中微小的尘埃都在此刻变得圣洁。

画中景象,更是栩栩如生到了令人神魂悸动的地步!

那落英缤纷的桃花林,每一片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色彩由浓至淡,仿佛能嗅到那穿越画卷屏障而来的馥郁香气,能听到花瓣脱离枝头、飘然落下的簌簌微响;

那仿佛若有光的山洞,幽深神秘,洞口的光晕朦胧而温暖,引人无限遐想,似乎只要心神沉浸其中,下一步便能踏足那个与世隔绝的净土;

那平坦宽广的土地、整齐俨然的屋舍、阡陌交通的良田、清澈如镜的美池桑竹,共同构成了一片祥和、富足、安宁的理想国。

画中往来种作的男女、怡然自乐的黄发垂髫,他们的面容清晰,笑容真切而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仿佛不是画上去的。

而是真实存在的灵魂投影,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劳作时的哼唱、孩童嬉戏的欢笑,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安宁与满足。

然而,最让龙昭君和龙昭月灵魂为之战栗的,是她们身为天生灵觉远超凡人的龙族,更能穿透表象,清晰地“感知”到这幅画的本质——它绝不仅仅是一幅画!

它是一个完整的、正在运行着的、生机勃勃的微小世界的具象化!

在看似单薄的画纸之上,有无形的大道法则在悄然交织、运转,有纯净磅礴的天地才气在遵循某种玄奥的轨迹循环往复!

那画中的桃源,并非静止的图像,而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拥有自身时空秩序的洞天福地在现实世界的入口投影!

“这……这就是……文画双绝、名传天下的《桃花源记》?”

龙昭月张大了小嘴,一双灵动美眸瞪得圆溜溜的,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迷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她甚至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的龙珠都在微微发烫、轻鸣,与画中那股祥和、博大、充满生命力的意境产生了某种玄妙至极的共鸣。

“它……它是活的!

姐姐,我感觉到它在呼吸!

它的心跳……好磅礴!”

龙昭君更是娇躯难以自抑地微微一颤,素来清冷沉静、如同万年冰湖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近乎失态的动容。

她的修为比妹妹精深何止十倍,感受也更为深刻和震撼。

她不仅看到了画的“形”,更在一瞬间触及了画的“神”,乃至其背后所承载的“道”!

“法则自生……才气循环……画中洞天……”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龙族悠长生命中所积累的见识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这已非人间丹青技巧所能形容!

这是以文载道,以画衍化乾坤的无上神通!

人族文道,竟能达至如此近乎‘创世’般的境界?

难怪……难怪能引动天雷淬炼,文庙钟鸣七响!

此画所蕴含的,不仅仅是对‘和谐、安宁、大同’理想世界的描绘,更是对这种理想世界的终极法则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构建!

其价值……其价值远超一件强大的东海镇海神器!”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何府外那些在凡人眼中已是泰山北斗的丹青宗师会如此疯狂,甚至不顾颜面地争执。

观摩此画,对于修行者而言,绝不仅仅是学习笔墨技法,更是一次直面大道本源的机缘!

是对自身道心、对天地法则理解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与升华!

对于她们龙族而言,若能时常观摩感悟,或许真能从中悟出调理万里水元、安定一方海域的天地秩序之道!

春桃看着两人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模样,见怪不怪地笑了笑,低声体贴道:

“二位姑娘且在此看一会儿吧,无妨的。

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初见这画,没有不如此的。

便是那些名声在外的画道宗师们被侯爷请进来临摹,也一样看得痴了,半天挪不动步子。

你们先定定神,我去内院告知管家嬷嬷一声,稍后再来安排你们的住处和活计。”

说完,春桃便轻手轻脚地先行离开了,留下这对身份尊贵的龙族姐妹,继续如同朝圣般,沉浸在那幅《桃花源记》带来的、足以颠覆她们认知的无边震撼之中。

雕梁画栋的廊下,两位本是来“探查”的龙宫公主,此刻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忘却了身份,忘却了初衷,只是痴痴地仰望着那幅人族文道智慧与力量的巅峰之作,久久无法回神。

周遭侯府的细微声响、远处街市的隐约喧嚣仿佛都已彻底远去,她们的全部心神,已完全被画中那片理想净土所散发出的宏大、和谐、充满生命力的“道韵”所吞噬。

江行舟这个名字,连同这幅《桃花源记》的真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震撼力,深深地烙印在了她们的心海深处,再也无法磨灭。

这一次看似随意的潜入,其意义,似乎……已远远超出了她们最初那单纯好奇的预期。

傍晚的余晖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书房内洒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龙昭君手捧一个光洁的红木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盅她按照春桃的仔细吩咐,在后厨守着红泥小炉、小心翼翼看火慢炖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冰糖雪梨燕窝羹。

汤汁炖得清澈透亮,清甜的香气随着氤氲的热气丝丝缕缕地飘散。

她站在那扇紧闭的檀木书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那颗因莫名紧张而微微悸动的心,以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托着盘底的指尖轻颤。

终于,她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

一个清朗、平和,却仿佛带着某种能抚平焦躁又直抵人心的奇异魅力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龙昭君应声推门而入。

书房内,淡淡的陈年墨香与清雅书卷气扑面而来,让她恍然有种踏入另一个宁静天地的错觉。

她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第一时间便越过满架的书册,投向了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

只见一位身着素雅青衫的男子正临窗而坐,身姿挺拔如松。

他手持一卷书,微微侧首,专注的神情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夕阳的金辉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流畅而优雅,肌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他仅仅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周身便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与温润如玉的儒雅,仿佛有无形的文华光晕在他身边悄然流转,将书房内的空气都涤荡得格外清灵。

龙昭君的心跳,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如同被惊扰的鹿群,在胸腔里“怦怦”加速,撞击着连她自己都能清晰听见的鼓点。

这就是江行舟?!

这就是那位作出千古绝唱《兰亭集序》、创出洞天画卷《桃花源记》,名动东胜神州,引得文庙钟鸣七响、天雷淬文的十七岁殿阁大学士?!

她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或是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少年得意,或是沉稳过度、略显刻板的少年老成。

却万万没有想到,真实的他,竟是这般……清俊得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气质超然得仿佛不染半点尘俗!

他的年轻是毋庸置疑的,面如冠玉,眉眼间甚至还能看出一丝未完全褪去的青涩痕迹。

然而,那双偶尔从书卷上抬起、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却仿佛蕴藏着星辰演变与沧海桑田,沉淀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通透与宁静。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像是一位权倾朝野的年轻重臣,更像是一位谪仙临尘,偶然栖身于此间书房,与古今圣贤进行着无声的精神对话。

“新来的?”

江行舟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了她过于专注的注视,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书页移开,向她看来。

他的眼神清澈而平和,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意味,并无寻常权贵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却让龙昭君在一瞬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甚至连深藏的龙族本源,在这双眼睛面前都变得无所遁形。

“是……是,奴婢苏……苏昭君,”

龙昭君慌忙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不敢再与他对视,白皙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赧然的红霞,连出口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她强自镇定,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托盘轻放在书案一角空闲处,“奉春桃姐姐之命,给侯爷送羹汤。”

“有劳了。”

江行舟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因紧张而晕红的脸颊和低垂的眼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抹极淡、淡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错觉的笑意,随即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投回手中的书卷,语气平淡无波,“放下便是,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龙昭君如蒙大赦,心头却同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慌忙敛衽福了一礼,几乎是屏着呼吸,逃也似地退出了这间让她心跳失序的书房,动作轻缓却略带仓促地带上了房门。

直到背脊紧紧贴上了门外冰凉的木质门板,感受到那坚实的触感,她才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胸腔里的心脏却依旧如同脱缰的野马,狂跳不止。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他沐浴在金光中的侧影,他抬头时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灵魂的眼神,他说话时清越温和如泉水击石的嗓音,还有那抹若有若无、却勾人心魄的浅淡笑意……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用最锋利的刻刀,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他……他方才看我的那一眼……那眼神……是不是……已然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龙昭君倚着门,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身份可能被窥破的慌乱惊悸,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被如此非凡人物所“注视”而产生的微妙窃喜与怦然悸动。

这江阴侯府,尤其是这位年轻的侯爷,远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深不可测。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江阴侯府丫鬟居住的西厢房窗棂。

屋内烛火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龙昭月早已等得心焦如焚,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双灵动的眼眸不时瞟向门口。

甫一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她立刻如乳燕投林般扑了上去,紧紧抓住刚进门的龙昭君的手臂,压低的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姐姐!

你可算回来了!

快告诉我,见到他了吗?

那位传说中的江行舟江大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是不是真如市井传言那般,有什么三头六臂的神通?

还是说,是个不苟言笑、满口之乎者也的小古板?”

龙昭君被妹妹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恍惚。

她轻轻挣脱开龙昭月的手,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到简陋的床沿坐下。

傍晚书房那一幕,如同梦幻泡影,再次浮现眼前。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素白的脖颈,眸光透过小小的轩窗,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绝美的侧颜在朦胧的月光与烛光交织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而动人的光晕。

半晌,她才收回目光,转向急不可耐的妹妹,唇角不自觉漾开一丝极淡、却甜柔的笑意,用一种带着梦幻般缥缈的语气,轻轻说道:

“他啊……既非三头六臂的凶神,也非迂腐刻板的学究。”

“他就像……就像这夜空中,最皎洁、最明亮的那一轮皓月。”

“气质清冷,姿态孤高,仿佛遗世独立,遥悬于九天之上,周身自然流泻着淡淡清辉,让周遭的繁星都为之黯然失色。”

“可是……”她话音微微一顿,白皙的脸颊上蓦地飞起两抹更深的红霞,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声音低得几如耳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当你真的有幸靠近,得以窥见其真容时……便会觉得,周遭的一切人、一切景,都瞬间模糊、黯淡了下去……眼中,心中,便再也容不下别的身影了。”

龙昭月听得张大了樱桃小口,一双美眸瞪得圆溜溜的,里面写满了极致的惊奇与无限的向往,仿佛随着姐姐的描述,也看到了那抹月华般的身影:

“哇!

像月亮一样?

眼中再也看不见旁人?

那……那该是何等绝世的风采啊!”

她激动得在原地轻轻跺脚,裙裾旋开小小的涟漪,懊恼地抱怨:

“哎呀!

都怪我!

今天手慢了一步,没能抢到去书房送东西的差事!

明日!

明日我一定要想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亲眼去瞧一瞧他!”

龙昭君望着妹妹那副恨不能立刻飞身前往书房的急切模样,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这次一时兴起、伪装潜入江阴侯府的举动,其发展似乎……正悄然偏离最初的轨道,朝着一个她始料未及的方向滑去。

那位年轻得令人惊叹、却已然屹立于人族文道之巅的江行舟,就像一颗无意间投入她千年平静心湖的奇异石子,激荡开的,是层层迭迭、愈发难以控制的涟漪。

而这涟漪,最终又会扩散至何方?

与此同时,江府书房内。

烛光下,江行舟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一角那盅早已不再冒热气、却犹带一丝余温的冰糖雪梨燕窝羹,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回想起方才那丫鬟虽极力掩饰、却依旧异于常人的灵韵与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变得深邃了些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玩味。

“东海龙族的气息……倒是稀客。”

無錯書吧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书房内只余一盏青瓷油灯,灯焰如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一室光影拉扯得朦胧而静谧。

江行舟轻轻合上手中那卷边角已微微起毛的古籍,抬手揉了揉略显发胀的眉心。

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垒放着厚厚的经史子集、策论文章,皆是明日殿阁大学士考核可能需要涉猎的内容。

然而,于他而言,这些典籍奥义早已烂熟于心,融会贯通,达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

他深知,到了他这个层次,大儒们考校的早已不是死记硬背的章句之学,而是对文道本质的理解深度,对天地规则的感悟能力,以及临机应变、化解难题的智慧。

这些,都需要长期的积累与顿悟,绝非临时抱佛脚所能提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源于强大实力的绝对自信。

未知的考题,反而更激发出他潜藏的兴致与挑战欲。

真正让他觉得稍显“纷扰”的,并非即将到来的考核本身,而是这江阴侯府近日来堪称“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自《兰亭集序》横空出世,《桃花源记》引动天地异象,这座原本清静的侯府,便如同漩涡的中心,吸引了来自朝野上下、乃至三界六道的目光。

明面上,是每日络绎不绝、求取墨宝或渴望临摹画卷的文人雅士、丹青高手;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道或强或弱、或妖或蛮的隐秘气息,在府邸周围徘徊窥探,各显神通,试图潜入府中一探究竟。

而更让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是,竟真有“贵客”不惜屈尊降贵,用如此“接地气”的方式混了进来。

比如……今日傍晚,那位端着冰糖雪梨燕窝羹,明明紧张得指尖微颤,却强作镇定的“新丫鬟”。

江行舟端起手边那盏早已微凉的清茶,轻呷了一口,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墙壁,清晰地“看”到后院西厢房内,那两位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的“苏氏姐妹”。

他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玩味弧度。

“东海的龙族……而且,还是龙族中最为纯正的皇族血脉。”

他心中如明镜般了然,“虽已极力收敛气息,龙威内蕴,但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灵韵,以及……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心性,却是遮掩不住的。

年长那位,应是位公主,沉稳些;

年幼那个,活泼跳脱,好奇心重得很。”

他回想起那龙族公主与自己对视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那盅火候掌握得出奇精准、显然用了心的羹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唉……这又是何苦来哉?”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带着几分不解,几分莞尔,倒并无多少恼怒。

他自然清楚这些“不速之客”的目的。

无外乎是对他那近乎传奇的文道修为感到好奇,想要近距离观察;

或是觊觎《桃花源记》画中自成洞天的奥秘;亦不排除是某些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

对于这些窥探,他并不十分在意。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的暗中观察与算计,都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难以撼动其分毫。

这江阴侯府,表面上看来守卫算不得森严,实则早已被他以自身磅礴文气,于无形中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神念感知。

府内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乃至每个人的呼吸心跳,皆在他心镜映照之下,秋毫可察。

莫说是两个竭力隐藏身份的龙女,便是真正修为高深的大妖巨擘潜入,也休想瞒过他时刻笼罩全府的灵觉。

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任由她们留下,不过是抱着静观其变的心态罢了。

“想来便来吧,想看便看吧。”

江行舟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平静,如同幽深的古潭,“只要不越界,不生事端,我这方府邸,倒也不介意多添几分鲜活的‘生气’。”

他甚至觉得,有这两位身份尊贵特殊的“丫鬟”在府中,或许还能替他挡掉一些更为棘手、更令人厌烦的窥伺。

毕竟,若让外界知晓,连东海龙宫的公主都“屈尊”在此充当婢女,恐怕会让许多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心生忌惮,重新掂量招惹他的代价。

“只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笑意,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希望这两位娇贵的‘客人’,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玩火自焚才好。

我这府中,除了明面上的传世文宝,暗处或许还藏着些……她们未必能够轻易消受的‘惊喜’。”

思绪至此,他便不再分心于府外的暗流与府内的“丫鬟”,重新将全副心神沉入浩瀚的书海与对文道的思索之中。

对于明日即将到来的考核,他隐隐有种预感,剩下的关卡,恐怕不会像前两关那般侧重于风雅文采,或许会涉及到更贴近现实、甚至暗藏凶险的领域。

但,那又如何?

无论考题为何,他江行舟,坦然接着便是。

窗外,月色愈发朦胧,为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披上一层神秘的薄纱。

江阴侯府在深沉的夜色中静谧如一幅水墨画,唯有洞察玄机者,方能感受到那平静表象之下,各方势力交织涌动的暗流。

而这一切风云际会的中心,那位一袭青衫的年轻侯爷,却始终如古井无波,安然独坐于书斋之内,静观风云起,闲看落花生。

夜色如墨,将江阴侯府的前院浸染得喧嚣而诡谲。

各方势力明暗交错,人影幢幢,为那幅传说中的画卷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府邸核心——正堂之内,却是另一番洞天。

高悬于主壁之上的《桃花源记》长卷,此刻正散发着温润如月华的莹莹宝光。

那画中世界,竟非死物,而是如同一个真实不虚的小千世界,在悄然运转。

画境之内,恰是午后时分,暖阳和煦,与外界深沉夜色形成奇妙对比,仿佛时光在此都遵循着另一套玄妙法则。

洞天中央,那片被良田美池桑竹环绕的平坦谷地中,悄然多出了一座新落成的清雅庭院。

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庭院依山傍水而建,四周有灼灼桃林掩映,一条清澈溪流绕院而过,潺潺水声更衬得此地幽静出尘。

院内,一株花开正繁的古老桃树下,设有一张青石圆桌并几张石凳。

薛玲绮正独坐于石凳之上。

她身着一袭淡雅而不失华贵的宫装常服,发髻轻绾,仅簪一支碧玉步摇,却自然流露出受封三品淑人后养成的雍容气度。

石桌上,一盏青瓷茶杯中,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清心宁神的灵茶香气。

而她纤纤玉手中,正捧着一卷纸质古朴、隐隐有金色文气流转的儒家圣典,专心致志地潜心研读。

自被女帝册封,获赐同进士文位后,薛玲绮的文宫已然稳固,体内文气日益充盈精纯。

但她深知,自己的夫君江行舟乃是文曲星下凡般的人物,前行步伐快得惊人。

她不愿,也不能仅仅成为被他庇护的藤蔓。

而这方由夫君以无上神通亲手开辟的画中洞天,便成了她最佳的修行净土。

此处,是真正的文道圣地。

与外界相比,这里的天地元气中,蕴含着极其精纯而平和的浩然才气。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丝丝缕缕清凉而醇厚的文气,如甘泉般渗入四肢百骸、经脉文宫,不仅温养着文胆,更在无声无息间涤荡心神杂念,令灵台始终保持清明。

在此修行一日,潜心吸纳炼化的文气,其效果足以抵得上在外界数月苦修!

更为玄妙的是,这片天地完全由《桃花源记》所阐述的“天下大同”之至高意境所支撑,祥和安宁,法则自显,能让人极易摒除外界干扰,进入物我两忘的深层次悟道状态,对于理解圣贤经典的微言大义、锤炼坚定文心,有着外界难以企及的奇效。

薛玲绮偶尔从经卷中抬起螓首,柔和的目光掠过庭院矮墙,望向远处。

可见画中那些淳朴的乡民在田间安然劳作,老人孩童怡然自得,鸡犬之声相闻,俨然一派与世无争的极致祥和。

这片由夫君心意所化的净土,不仅极大地滋养着她的修为,更让她对夫君笔下所描绘的“仁政、和谐、安宁”之理想境界,有了越来越深切的共鸣与体会。

这份共鸣本身,就是对文心最好的淬炼与坚定。

她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灵茶,清甜之意润泽肺腑,目光再次落回手中蕴含着无穷智慧的圣典之上,嘴角不由噙起一抹满足而恬淡的笑意。

外界的纷扰喧嚣,夫君所需面对的明枪暗箭,她心中虽时刻牵挂,却并未因此焦虑不安。

因为她深深知晓夫君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与智慧,也明晰自己此刻最应该做的,便是珍惜这得天独厚的机缘,心无旁骛地提升自身修为与境界。

唯有如此,将来方能更有底气、更从容地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共同面对风雨。

“或许……凭借此地加持,用不了多久,我也能尝试凝聚才气灵光,达到进士文位的巅峰。”

她心中暗忖,一双美眸中闪过一丝温柔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画中岁月静好,正是积蓄力量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