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拾起他的雨伞
方元元没有吭声,静静地走在前面,心里一阵懊恼。
怎么就一下子失控了,怎么就如此放肆了!
人家帮他打架,他居然还恩将仇报!
张嚣也没吱一声,悄悄地跟在后面,心里乐滋滋的。
比起白天看到的那个不死不活,没有生气的方元元,他更喜欢看到这个有喜有怒的方元元。
前面的人知道后面有人跟着自已,却没有开口制止。
后面的人看着前面人的背影,也没有开口将其喊住。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西城后街最前面的那条路,慢慢地朝前走着。
脚下有嵌在水泥板下的小霓虹灯,耳边有隐形音响发出优美舒缓的音乐。
夜色虽晚,环境迷人,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散着步,享受着夜晚的宁静。
西城后街长度不过五百米,即使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久。
张嚣非常享受跟在方元元身后的感觉,就像当年躲在树上偷看书房的小男孩弹琴一样。
偷窥是种病!得改!张嚣自已都有点鄙视自已!
口袋里的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张嚣视若无睹。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方元元的后背,甚至特意将自已的步伐调整得跟前面的人一样。
前方就是跟鞍山路平行的前进路,是一个十字路口,方向有三个,小区有两个,地铁口有一个。
张嚣等着方元元的下一步行动。
方元元走到十字路口,并没有停下,直接穿过了前进路,走到了路的对面。
张嚣快步跟了上去,绿灯倒计时只剩3秒,他得加快步伐,否则得杵在路中间供人瞻仰。
方元元过了马路,并没有继续走,而是站在路口,眼睛的余光还能看见某人急匆匆穿过马路,眼瞅着倒计时就剩一秒,那人居然还在路中间,他的眉头皱了皱。
红灯亮起时,张嚣终于冲到了路边,速度太快,差点跟方元元面对面撞上。
这里的路灯还是挺亮的,两人的视线居然清清楚楚地交汇了。
张嚣有些尴尬,他朝后退了几步,跟踪跟得如此明目张胆的,全世界估计也就他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从方元元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张嚣有点诧异,心想,兴许是路灯光线造成的错觉!
方元元转过头,继续朝马路对面走去,这是……走了个直角!
张嚣也快步跟着过了马路。
选择就剩两个了,一个拆迁小区“共青村”,一个地铁入口。
据他所知,乘坐地铁过来上学的学生不在少数,也许方元元就是其中一个。
张嚣早早就跟张奶奶打好招呼,今晚不会早,这会也不急。
他瞅了瞅地铁入口,确实还有零零散散的学生朝里走。
地铁建了也有一年多了,张嚣却从来没进去过。
据说这个地铁不仅在K市地下蹿,还连接了南边的S市跟东边的Z市,离家太近,反而没有兴趣去体验。
方元元路过地铁门口时,停了一下。
张嚣一度以为方元元要进去,结果,他也只是停了一下,有种故意逗自已的感觉。
方元元继续朝前走了十几步,往右拐,进入了一排商铺前面的水泥路上。
这里的店铺相比较西城后街,烟火气就浓了很多,都是平民商铺,包子铺,五金店,药店,面店......,还有一个“黑马生鲜”超市,这名字取得一言难尽,给人一种碰瓷的感觉。
没走两分钟,“共青村”接地气的标牌就出现了。
不同于“森林之岛”高大上的门,这个小区的门很窄很低调,外来人员可以随意进出。
方元元没有停留地走了进去。
张嚣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这个小区距离他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大大方便了他以后的行动。
他心中萌发出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感慨。
跟着方元元拐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他走进了一栋楼。
为了防止自已下次找不到路,张嚣还偷摸拿出手机拍了拍周围的景色,殊不知,路灯把他鬼祟的影子直接照在了方元元的脚下。
方元元低着头,将张嚣鬼鬼祟祟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把都被整报废的伞,居然还抓在手里,淡漠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丝无奈的表情。
眼看着方元元就要进入楼道,张嚣几步就跟了过去。
方元元站在楼道口,转头看了看张嚣,张嚣的脚步一顿,立马明白了方元元的意思。
容忍你跟到这,已是极限,再跟揍你了!
张嚣迅速后退,伸手做了个“OK”的动作。
方元元转身继续朝楼上走,待他上了二楼,张嚣迅速走到楼道口,侧耳倾听他的脚步声,感觉他似乎停在了二楼门口,开始掏钥匙开门,便迅速退到外边。
二楼两户人家,灯都是灭的,哪家亮了,哪家就是小家伙住的地方。
不到一分钟,楼梯左侧的人家灯亮了。
张嚣找了个花坛边坐了下来,对着亮着灯的二楼傻笑。
方元元进了屋子后,打开了客厅灯,随后放下书包,快步走进小房间。
小房间灯没有开,是黑的。
他站在窗帘后边,看见那个傻乎乎的家伙居然还没走,坐在花坛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时不时还挥一挥手里那报废的雨伞。
一人坐在外面,一人站在窗帘后面,自成一个世界。
曹俊说张嚣救了他一命,可他不知道,张嚣亦救了自已一命。
看着窗外的张嚣,方元元的心绪也飘向了远方。
初二那年,他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自杀过好几次,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他依然觉得生无可恋,直到再次看到张嚣。
嚣张跋扈的张嚣,依然跟几年前一样明媚,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浓黑如墨的世界,给他带来了一丝光亮。
身穿运动服的张嚣,带着他的几个小弟,在体育场张牙舞爪地打着球,时不时发出大笑,时不时骂小弟两句,从他们的谈话里,他知道,张嚣考上了市一中。
他有种想要走到他面前,寻求安慰的迫切冲动。
带着这股冲动,他咬着牙,将自已的心思放到了学习上,放弃了K中,进入了市一中。
原本以为,他只要一进市一中,张嚣就会发现他。
结果,军训过了一个星期,张嚣都没有出现。
没人知道,他有多灰心,他以为,张嚣早就不记得他,早就不记得他在枇杷叶下偷看的小男孩!
忍耐了一年的那股冲劲,松懈下来的那一刻,那股生无可恋的感觉又像噬魂怪一样缠上了他。
军训的第二周,张嚣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操场。
当他看到张嚣的那一刻,心底喷薄而出的委屈,差点让他哭出来。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张嚣一定是在找他!
只是,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找他!他几乎快要放弃自已了!
再后来,每次下课,他都能一眼看见张嚣冲往操场的身影,每次都是从同一个方位出现。
他找张嚣很容易,但张嚣要从大片人群里找他就不那么容易。
休息时间,他就会特意找个清静的地方,让张嚣能够一眼看见自已。
听到别人喊他“嚣哥”,他的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也想喊一声“嚣哥!”
但又觉得,不应该跟别人嘴里的“嚣哥”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不知道。
自从张嚣出现后,他的情绪好了很多,那股生无可恋的感觉也淡了不少。
他甚至会因为每天去学校就能看到张嚣而产生一点点期盼。
方元元伸手握紧胸口的弥勒佛吊坠,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张嚣,似乎想努力地从他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动力。
今晚,张嚣的出头,让他猝不及防,既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也明白了自已是多么的贪婪。
那个拥抱是那么的温暖,那句“好了,不气了!”是那么的动听。
天知道他有多不想起身,有多贪恋张嚣身上的温度,那股草木清香直到现在还在他的鼻尖萦绕。
在冰窟里活了六年的自已,有多贪恋那一丝温暖。
可他又害怕,他怕自已跟噬魂怪一样,不仅吞噬了自已,也吞噬张嚣。
张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最后一抹光,如果这抹光消失了,那他也将永远沉沦。
“小伙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窗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方元元的思绪,也将张嚣吓了一跳。
张嚣转头一看,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阿姨,都快十一点了,阿姨居然还没睡,张嚣很诧异。
“阿姨,这么晚了,你咋还在路上?”
“我呀,老了,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小伙子,你咋坐这里呢?是不是心里不开心呀!”
老阿姨的脸上满是担心,似乎怕眼前的小伙子想不开,干出点悲惨的事,忍不住开口安慰。
“阿姨知道你们学生辛苦,但是,再辛苦也就这几年,熬一熬就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阿姨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张嚣的身边。
张嚣一阵无语,他看着就这么像想不开的学生吗?
“阿姨,我~”,张嚣刚想开口否认,就被阿姨给打断了。
“阿姨我反正也睡不着,你有啥不开心的就跟阿姨唠一唠!”
老阿姨是K市本地人,一开口就能听出当地口音,不过,也不奇怪,这里本就是拆迁小区,大都是本地人。
张嚣便也用本地话跟老阿姨唠了起来。
“哟,小伙子也是本地人哪!”老阿姨很惊奇,立马收起了蹩脚的普通话。
“嗯嗯嗯,我家原来住在大同新村,就是现在的新城域那块!”
“哦,我知道的伐,阿姨家原来也在那片区域,后来拆迁到了共青村!”
“我家拆迁到了红枫新村,后来,我爸妈又在森林之岛买了一套商品房。”张嚣伸手朝自已家方向指了指说道。
“哦,就在旁边哪!”老阿姨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咋坐到这里呢?”
“我是送我同学回来的。”
“你同学呀!”
“嗯,就这上面二楼!”张嚣伸手指了指面前那栋楼的二楼。
老阿姨沉默了一下:“里面住的娃儿是你同学呀!”
张嚣点了点头:“嗯!”
老阿姨沉默了一下:“你这个同学,我也经常看见,每次跟他说话,他也都不理,听人说,这小孩好像没有家人,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以前还自杀过!”
张嚣的心瞬间揪了起来,自杀过!方元元居然还自杀过!是要多痛苦才会自杀!
窗帘后的方元元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否则,他估计没法继续淡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张嚣。
“阿姨,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张嚣的声音很低,语气里满是心疼。
老阿姨摇了摇头:“不晓得呀!他应该是去年搬过来的,这里原本是老葛家的拆迁房,听说他女儿好多年前出事了,他看外孙可怜,去世前就把其中一套房过户给了外孙。”
“哦!那有人过来找过我同学吗?”
“嗯,我想想,哦,对了,老葛家的小女儿会经常过来,通常都是周末,送点吃的用的过来,上个月我还看见了,这段时间,差不多应该就会过来了!”
“谢谢阿姨!”
“哎,客气啥!这娃儿可怜,有你这同学,也是好的!我晚上睡不着,也经常往这里跑,可能也是下意识想看看,生怕这小孩出事!”
老阿姨说完,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张嚣的肩膀:“不早了,我得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走吧!”
张嚣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又看了看二楼还亮着灯的窗户,嘀咕了句:“怎么还没睡觉?”
随后,朝门口方向走去,路过旁边一个垃圾桶时,顺手把自已报废的雨伞给扔了进去。
明天,明天他一定要过来守着,他得先弄明白小家伙到底出了什么事。
窗帘后的方元元,不知道张嚣跟那个阿姨谈了什么,他也不关心他们谈了什么。
他的目光全程都在张嚣的身上,看见他将雨伞塞进垃圾桶,他想都没想就走了出去,连鞋子都忘记换。
从垃圾桶里掏出张嚣那把报废的雨伞,他跟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快步走了回去。
伞还能撑开,就是收缩柄弯曲了,收不回去。
方元元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小铁锤,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捶打着,将弯着的伞柄敲直,将变形的杆子又一点一点敲圆。
足足花费了他一个多小时,才把这把伞修好,看着被他修好的雨伞,他露出了很久没有露出的笑容。
“你丫的,长得狗头狗脑,也敢肖想别人……”
“老子张嚣,长这么帅,也没敢跟人说看上他了……”
张嚣拿着伞,狂揍庞军时说的话,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方元元的脑海里,如同烟花一般,将他炸得神魂俱颤。
这一晚,抱着张嚣的那把雨伞,方元元第一次在没有服用褪黑素的状况下,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了早上八点多。
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六年了,失眠让他痛苦不堪,噩梦让他精神萎靡,睡足的感觉就令他尤为贪恋。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抱着那把雨伞,一直发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