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檐不露声色地听她叙述事情的全部经过,沉默片刻,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临风,你先带听雪进屋,请大夫来看看伤势如何。”

然后对程朝生说了第二句:“朝生,正好今日你在场,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清楚。”

程朝生料到是什么内容,还是微微颔首道:“大哥你说。”

“你娘的脾气大家都知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无事生非,我敬她是长辈,也念及她是你的母亲,所以一再忍受。矛盾有小有大,如果放任不管,一旦堆积成山便很难去除。为了你我兄弟不为此事反目成仇,从今以后,二叔母不准再踏入语禾院,也不能插手语禾院的任何事。”

程朝生丝毫不为他的话生气,只是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点头道:“朝生谨记于心。”

他对赵芙芳说:“娘,大哥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如若你再不改你的脾气,我就送你去舅舅家休养,等你什么时候改了,就什么时候接你回来。”

“你要送我回你舅舅家,”赵芙芳不可置信,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你这个逆子,大逆不道,帮着外人欺负你娘。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要让我成为整个屿阳城的笑话?”

面对亲娘声泪俱下的控诉,程朝生铁石心肠道:“娘有选择,你可以选择不成为屿阳城的笑话,只要你今后安分守己。”

“程朝生!”赵芙芳张着嘴大喊,“我真是白养你了,我养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程朝生任她骂,等她骂累了,搀扶住她:“回松桑院。”

赵芙芳气得站都站不住,靠在程朝生身上一个劲地流泪。

程朝生在出语禾院之前,跟林厌奚说了句:“嫂嫂对不住,听雪需要什么药你告诉我,我差人送过来,不要落下病根才好。”

“不必了,语禾院不差这点药。”林厌奚道。

程朝生更觉羞愧,只道:“也是,但我总归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娘犯的错,嫂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

林厌奚主动叫住他:“程朝生。”

他转头:“嫂嫂还有什么事?”

林厌奚警告道:“这是最后一次。”

“好。”他点头。

赵芙芳小声哼哼道:“这程家还有家法吗,目无尊长……”

程朝生打断她:“娘,我求求你,你少说两句吧。”

林厌奚不去看二人,道:“我去看看听雪。”

“表哥,表嫂,此事因我而起,实在对不起。”赵歆然道完歉,心中的羞耻和惭愧不减,匆匆跑了出去。

林厌奚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我来的时候,她正跪在地上为听雪求情。”

程予檐道:“听雪因为她受罚,她心里也不好受。”

“如何?”林厌奚问大夫。

大夫回答:“只是皮外伤,按时上药,这几日不要下床走动,也不要让伤口碰水,不出五日便可痊愈。”

林厌奚点头:“有劳大夫了。”

“小姐。”听雪趴在床上,仰着头看她。

“嗯?”林厌奚坐在床上,温声道。

“对不起,”听雪说,“我给你惹事了。”

林厌奚轻轻点了下她的脑袋:“知道就好,这次算是彻底得罪赵芙芳了。你啊你,手上没轻没重,人家赵歆然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姐,哪经得住你蛮牛一般的手劲。”

听雪力气之大她深有体会,别说赵歆然,换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听雪推一下也得摔个狗吃屎。

“我一时心急忘了分寸……”听雪还想辩解,想想还是算了,“小姐,你不要生表小姐的气,这件事不怪她。”

赵歆然摔倒在地上,致使膝盖磕破了皮,听雪当时就吓坏了,想帮她上药,她不让,反而笑着说她要去跟表哥告状。

听雪心惊胆战地坐在院里,担心小姐受她牵连。她偷偷跟在赵歆然身后,见赵歆然回了自己的房间,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赵歆然出来,知道她那句话是胡口乱说的。

因为赵歆然比谁都清楚,没人会为她撑腰。

下午赵芙芳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冲进语禾院,不由分说就把听雪按在凳子上。

赵歆然脚上有伤,在后面跑得东倒西歪,她追上赵芙芳,求赵芙芳回去。她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赵芙芳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不过是借着此事耀武扬威罢了。

不是赵歆然告的状,是两个嚼舌根的丫鬟把话传到赵芙芳耳朵里。

林厌奚安静地听完听雪的叙述,敲了下她的头:“我没怪她,又不是她打的你,我怪她作甚。”

“小姐不怪她就好,我感觉她挺可怜的。”

“你把你家小姐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听雪眨巴着眼睛问道,“谁欺负我小姐就讨厌谁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人。”林厌奚抱住她的脑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欺负你。”

听雪于她而言不止是丫鬟那么简单,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吃喝玩乐都在一起,情同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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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厌奚陪听雪说了好一会话。程予檐一直默默陪在旁边,直到出了房间,他才厚着脸皮说:

“林奚,有人欺负我,你帮我报仇。”

林厌奚斜了他一眼:“你瞎凑什么热闹,堂堂屿阳城城主,谁敢欺负你。”

“你。”程予檐直言不讳道。

林厌奚一时语塞:“我怎么欺负你了。”

“不让我牵手,不让我抱你,不让我亲你,”他停顿了一下,“不承认喜欢我。”

林厌奚这次脑子转得很快:“莫须有的事怎么承认,还有,你亲过我,也抱过我。”

“还有牵手呢。”说罢,他牵起林厌奚的手。

林厌奚没有把手抽出来,她现在不怎么排斥程予檐的身体接触,程予檐刚才帮她说话,这算是给他的奖励。

程予檐乐呵呵道:“我能不能亲你。”

林厌奚回得很快:“做梦。”

他退而求其之:“那我要跟你十指相扣。”他举起林厌奚的手,认真地紧紧地扣住她的每个指缝。

林厌奚说他:“程予檐你好像个傻子。”

跟在后面的临风,终于看不下去了:“夫人是第一天才发现吗。”

“看吧,连临风都觉得你傻。”林厌奚哈哈笑着,手下不住地拍打着程予檐,回应临风:“以前就发现了,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傻。临风,你跟着这么傻的城主,日子不好过吧。”

临风道:“只有夫人能体恤我。”

程予檐当即感到不爽,咬着后槽牙道:“临风,你是不是想挨罚了。”

临风默默退到林厌奚身后:“夫人……”大有求救的意思。

林厌奚岂有不救之理,她用手指头戳了戳程予檐的胸脯,道:“我看你是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了。还想罚临风,你罚一个给我看看。”

程予檐握住她的手指头,好脾气地笑道:“我随便说说的,夫人莫要当真。”这语禾院谁都高他一等,林厌奚高他十等,他敢罚谁啊。

“算你识相。”

窗户上一个大大的影子飘来飘去,那影子在廊下徘徊了许久,蜡烛都烧掉半截了还磨磨蹭蹭的不敢敲门。

林厌奚盘腿坐在床上看了许久,也看得心累,踹了程予檐一脚,让他去给他好表妹开门,不然等太阳出来这门也敲不响。

“表,表哥。”赵歆然还没想好说辞,面前的门突然打开了,她满脸震惊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她歪着脑袋看程予檐身后的林厌奚:“表嫂怎么也没睡,表嫂真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啊。”

林厌奚说出心中所想:“你再多转两圈,我就精神衰弱了。”

赵歆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我就是,没想好开门后说些什么。”

“是,之前的打扰都是无意的。”林厌奚把门开到最大,“有什么话进来说。”

“谢谢表嫂。”赵歆然点了下头以示感谢。

程予檐侧开身子,林厌奚看见她手中提着的两个食盒,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都不会忘了给程予檐做吃的。

赵歆然注意到林厌奚的眼神,怕她误会,忙道:“这是我做的鲜花饼,给你和表哥的。”

林厌奚诧异:“我也有份?”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头一回有这待遇。

赵歆然点头,解释道:“不是用后院的花做的,是我去外面买的鲜花。”

林厌奚咂舌,这话说得她好小家子气,她说:“我白天的时候说过,你就是把后院摘秃了都行,我不在乎。况且那些花对我来说只能欣赏,没有其他用处,我又不常去后院。你想做鲜花饼,后院的花够你做很多。”

赵歆然笑了笑,道:“是我说话有问题,我知道表嫂说这句话是真心的。不过不用了,我不想又因为此事惹起事端。”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这是我花费了好些时辰做的,你们一定要尝尝,算作我的赔礼。”

“我还没带听雪去你院里道歉,你怎么先跑来道歉了。我听听雪说了,这件事你没有错,你不必道歉。”林厌奚说。

事实如此,赵歆然道:“可听雪还是因为我受了罚,我心里过意不去。表嫂你就收了我这份赔礼吧,不然我以后就睡不着觉了。”

林厌奚:“好,我收下,今日之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赵歆然眼巴巴地看着林厌奚,她怕林厌奚是在哄她。

林厌奚看出她的心思,拿起一个鲜花饼放进嘴里,顺手塞了个给程予檐吃。鲜花饼香酥清甜,鲜美软糯,层层起酥,林厌奚第一次尝到赵歆然的手艺,由衷赞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鲜花饼。”

赵歆然又笑了,唇角微扬,眉眼弯弯,她说:“表嫂喜欢就好。”

“听雪现在睡了吗?”她问。

林厌奚回答:“应该没睡。”屁股疼成那样,照她对听雪的了解,那丫头此刻应该正趴在窗边数天上的星星。

“我欠她一个正式的道歉。”赵歆然说,另一盒鲜花饼就是她给听雪的赔礼。

“表哥,表嫂,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们了,我不懂事,这段时间多有叨扰。”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这是林厌奚第一次认识到真正的赵歆然,她生存艰难,不得不寻求程予檐的庇护。她可以不在乎脸面,可以一直付出,用以换取程予檐的沉默。因为这在旁人看来是程予檐的默许,默许她有可能进入语禾院,成为语禾院的主人或者半个主人。她就靠着这份虚无的默许,一直撑到今天。但当她伤害到别人时,尽管是无意的,她也会毫不留恋地丢弃这份默许,另寻他路。

“她这是……何必呢。”林厌奚感叹。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这件事她确实没处理好,她提议道:“程予檐,要不你……”

程予檐知道她要说什么,用一块鲜花饼堵住她的嘴:“打住,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收不住的话,不如用在我身上。林奚,我是你夫君,不是可以共享的物品。”

“她以后怎么办?”林厌奚担心道。

程予檐:“你不要小瞧了歆然,她并非是个懦弱的女子,她从逆境中爬起来过很多次。”

林厌奚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她吃下嘴里的鲜花饼,问:“味道怎么样。”

“还行。”又是这个回答。

“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什么叫还行。”

程予檐:“歆然的厨艺比百花楼的大厨更甚一筹。”他求生欲满满,变相地说好吃。

“你很喜欢。”林厌奚说。

“我不喜欢吃甜的。”程予檐矢口否认。

这话假得不能再假,程予檐吃甜食时眼底总会浮现欢呼雀跃的笑意,难为他之前为哄她喝药还亲自喝了几口苦药。

“嗯,是吗。”林厌奚没有戳破他。

程予檐说着不喜欢,吃饼的动作没停过,他说:“不生气了。”

林厌奚道:“我本来就没怪她,我气的是赵芙芳私自对听雪动刑。”

程予檐咽下口中的鲜花饼,道:“我明日会与朝生再说一次,我二叔整日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朝生管得了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