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是在寅时死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此身边没有一个人发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凉了。

林厌奚做了个不好的梦,早上醒来第一件事直奔老头的帐篷。程予檐先她一步到达,从他眼神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她慢慢挪动着步子上前,不可置信地看向席上躺着的人。老头面色发白,一脸安详,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笑眯眯地叫她小妮子。

所以昨晚,是他弥留之际。

难怪他会在大半夜跑到她的帐篷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说到尽头了,说的不仅是苦难,还有他的人生。

程予檐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安慰道:“至少他最后几天并不孤单。”

“可是他明明不用死的。”

都是这场瘟疫,给太多人带来了无妄之灾。

这几天死了不少人,林厌奚最初难以接受,逐渐变得麻木。她每日从早忙到晚,忙得精疲力尽,没有空余的时间让她有什么感触。

可眼前这个人,会每天跟在她身后,念念叨叨,嬉皮笑脸,说些无头无尾的话。现在闭着眼躺在床上,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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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厌奚环顾四周,数不清的病人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她的身体一下子垮了。

“怎么了?”程予檐一直注意着她,发现她脸色不太对,急忙问道。

林厌奚扶额:“头有点晕。”眼睛看东西也不太清楚。

程予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让她回帐篷休息半天,中午给她带饭。

沾上床榻那一刻,困倦席卷林厌奚的精神,犹如坠入深不见底的潭水,水草缠绕她的全身,她挣脱不开,随即沉入更黑的深渊。

程予檐放心不下,未到午饭时间就跑到帐篷看林厌奚。

林厌奚整个人蜷缩在被子中间,捂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程予檐掀起一小个被子角,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混杂着湿意与汗气。

“林奚,林奚。”程予檐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意识到不对劲,手伸进被子里摸她的额头,烫得能在上面烙馅饼。

他掀开被子,林厌奚在床中间蜷成一团,整个人汗津津的,头发湿润紧贴着脸颊,头顶冒着热气。

这个症状,像是染上了瘟疫。

程予檐立即跑到帐外呼唤大夫,得到的答复果然如他猜测一般。林厌识得知消息后也赶了来,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林厌奚,心疼与自责的情绪写在脸上。

几位大夫商量了会,要把林厌奚送到病灾区,防止她将病情传染给旁人。

程予檐自然不同意,他在病灾区待了几日,里面连空气都带着病味,能痊愈才怪。

“这……”大夫一脸为难地看向林厌识。

林厌识紧拧着眉,他也不愿将林厌奚送到病灾区。目前还未找出治疗的方法,去了只会加重病情。

“我独自一人照顾她,在她痊愈之前绝不出帐篷一步,这般几位可安心?”程予檐提议道。

几位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点了头,一人道:“是我们无能,还没研究出治疗瘟疫的法子。再给我们些时日,我们一定能找到对症之药。”

“嗯。”除了相信他们,程予檐别无他法。

几位大夫退出了帐篷,林厌识还站在原地,“你一人可以吗?”

程予檐点头:“我这几日照顾病人已经有经验了,我能照顾好林奚。城里这么多病人够你劳心劳神的,我只用管她一人,轻松多了。”

林厌识现在追悔莫及,不该轻易同意林厌奚留下的要求。这是要人命的瘟疫,林厌奚身子弱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抵抗得住。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难辞其咎,又有何颜面面对爹娘。无论是一年前还是现在,他这个哥哥,总是当得不称职。

程予檐看出他的心里想法,只道:“林奚染上瘟疫是谁都意想不到的,不是你的错。况且林奚从来不会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留下来。林奚做这一切不过是希望瘟疫消散,我们加把劲渡过难关,等她醒来,给她看一个痊愈的绥云城。”

林厌识愣了下,用手强行拂去眉间的愁绪,程予檐说的没错,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要做的是救治更多人,然后尽快找到治疗瘟疫的法子。

“你做好防护,不要小妹还没痊愈,你就倒下了。”

程予檐会照顾好林厌奚,他没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理由胆怯退缩。

听雪知道林厌奚染了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帐篷外走来走去,就是不肯离去。

“姑爷,你就让我进去照顾小姐吧。”

这话她说了很多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这瘟疫凶猛,你一不小心也染上了怎么办,你安心回去,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这种情况她怎么安心回去,她的心七上八下的,揪成一团。明明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人,怎过了一夜就染上了病疾。

她是不会回去的,她要日日夜夜守在帐外,等着小姐痊愈。

“我不回去,我就在外面,姑爷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我。吃的喝的还有换洗衣服,我放在门口。姑爷要是累了想休息,我可以进去守着小姐。”

听雪自小跟着林厌奚长大,对她而言,林厌奚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为林厌奚做什么她都愿意。

程予檐叹了口气:“你在外面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你。”

林厌奚的症状跟一般人无二,先是高烧不止,吃了退烧药也无用,傍晚开始呕吐不止。也是在这个时候,会稍微清醒那么一阵,吐完就又没有意识了。

程予檐也不嫌弃,让听雪打水来,仔细地擦干净林厌奚嘴角和衣襟前的残余物。

五脏六腑都快吐干净后,林厌奚没什么吐的,开始吐黄水,期间短暂地清醒了一小会。

看见程予檐正在脱她的衣服,她有气无力道:“你干嘛?”

“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衣服。”

林厌奚的手软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我自己换,你转过身去。”

都这种时候了还纠结这个,程予檐不与她争执,乖乖地转过了身。

约莫过了半柱香,听到身后人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程予檐问道:“换好了吗?”

林厌奚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折腾半天才脱了件外衣,还累得大汗淋漓,终于认输般,颓废垂下双手。

“没有。”她不悦道。

“我转身了。”等了几秒没听到拒绝的话,程予檐转过身,见林厌奚一脸颓然,道:“没力气是正常的,我帮你换衣服你又不会少块肉,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你……”林厌奚怒目而视,没过三秒就蔫了气。

程予檐快速帮她穿好衣服,将换下的衣服交给听雪,让听雪去端药来。

“这药苦死了。”林厌奚喝了口药,立刻咂嘴皱眉,拒绝再喝下一口,“我不想喝药,我睡一觉就好了。”

“你是神仙,还能睡一觉就好。”眼看着她要往床上倒去,程予檐一只手拦住她往下倒的动作,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药,态度强硬:“把药喝了再睡。”

“不。”林厌奚闭上眼睛装死。

实际偷偷虚眼观察程予檐,祈祷他能放弃喂她喝药的念头。下一秒,程予檐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药,朝她凑过来。

以林厌奚多年的话本经验来看,程予檐这厮要趁人之危,她不知道从哪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推开程予檐。

“你不会是要嘴对嘴给我喂药吧。”她嗓子都吓劈叉了。

“嗯哼。”程予檐挑了挑眉,又欺近了几分。

“我喝,我喝,大可不必。”林厌奚连连摆手。

程予檐咽下口中的药,眉毛都不动一下,道:“一点也不苦,还挺好喝的。”

好喝你全喝光,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什么话都信。林厌奚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慷慨地举过药碗,捏住鼻子一饮而尽,霸气地将空碗递给程予檐,粗着嗓子说:“给!”

然后一个人趴在床边不停地“呸呸呸”,时不时干呕两下,眼泪花都呕出来了,这药是直冲天灵盖的苦,难为那些个以药吊命的人了。

程予檐背对着她,五官皱成一团,张开嘴企图散掉嘴巴里的苦气。他自小不喜欢喝药,这一口对他而言算得上是致死量的程度了。

但在他不得不在林厌奚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

林厌奚喝完药舒服了许多,身体也恢复了点力气,能动能笑,甚至还下床走了两圈,虽然是程予檐搀扶着的。

她就说嘛,她身强体壮,区区一个不知名的小瘟疫能奈她何。

林厌奚心情大好,就是胃口不怎么好,吃了半碗粥便有了饱腹的感觉,往常五六碗粥都不够她造的。

“你不怕我把病气传染给你吗?”林厌奚道。

程予檐笑了笑:“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

“我跟你这人就没什么好说的。”她侧过身子,背对程予檐,“我睡觉了。”

程予檐“嗯”了一声,“睡吧,我守着呢。”

林厌奚头盖被子,闷闷道:“我没事了,你也去休息吧。你在这坐一晚上病倒了,明儿个还得我照顾你。”

“不用担心我,”程予檐掖好被子角,“安心睡你的觉。”

林厌奚当即反驳:“谁担心你了,我是不想欠你的人情。”

话好像不能这么说,这些日子她吃他的穿他的,欠的人情多得不能再多了,好像不差这件事。

“怕什么,欠着,我不要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