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堆里有个特别有趣的老头,病症轻,没有发烧也没有起红疹,拄着个木拐杖,到处串帐篷,逮着谁都要说两句,吹嘘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不管别人吐得有多严重。

他只管说他的,丝毫不管别人死活。

林厌奚觉得他是个乐观的小老头,跟他搭了几句话,然后就被缠上了,从此她走到哪老头跟到哪。

她从旁人口中得知老头做木工为生,中年早年丧妻,中年丧子,晚年唯一的孙子死在战场上,短短一生经历多次大悲,孤苦无依多年。

老头告诉林厌奚,他一开始没染上瘟疫,听说这里人多,就偷偷跑进来了。他想给大夫帮手照顾病人,一个两个的嫌他年纪大碍手碍脚,又不敢放他出去。

进来第二天他就如愿染上了瘟疫。

他不怕死,他这把年纪活也活够了,生离死别也经历了不少,孤独的滋味尝了半生,他就想找人说说话,准确来说,是找人听他说说话。

那些毫无厘头的,找不着天南地北的话,他没来得及对妻子儿子和孙子说的话。

“老头,你挡路了。”林厌奚端着药,无视耳边的唠叨。

老头立刻让开了身子。

“你的药,自己喝。”林厌奚把他的药递给他,片刻不停歇地去帮助其他人服药。

一转身撞上老头,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掉在地上。她好脾气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去旁边玩,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老头没有因为林厌奚的一句话伤心难过,他笑眯眯地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束花,献宝道:“送给你。”

是一束小雏菊,春天在野外最常见的野花之一,小小的,白色的细细长长的花瓣,花苞是黄色的,像没长大的菊花。

林厌奚看了周围荒芜的土地,哪有什么鲜花,绿草都被踩进了泥土里,难为他能找到这么一束小雏菊。

面对老头期待的目光,她欣然接过雏菊:“谢谢,我很喜欢。”

林厌奚这几日为了瘟疫急得焦头烂额,难得露出笑颜,眉眼弯弯的像轮月牙。

“对嘛,就要这样笑,笑起来才好看。”老头得到极大的满足感,笑得牙不见眼,“你这小妮子,我喜欢得紧。可惜我孙儿死得早,不然我真想让你做我孙媳妇。我孙儿品行端正,朴实敦厚,能吃苦耐难,绝对是不差的。”

程予檐盯这老头盯几天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他重重咳了几下,试图引起老头的注意。

老头充耳不闻,一个劲道:“不过缘分这事注定了,你做不成我孙媳妇。我孙儿有几位好友,从军中退伍不久,至今尚未娶妻,也是相貌堂堂……”

程予檐耳尖,从几米外闪至老头面前,握住老头的手,礼貌鞠躬:“爷爷好,我叫程予檐,是这小妮子的夫君。”

林厌奚掐他的腰肉:“你才是小妮子。”没有反驳他自称夫君的话。

老头眯了眯眼:“我知道你叫程予檐,一天天屁颠屁颠跟在小妮子身后。我看得出来,小妮子不喜欢你,是你一厢情愿。”

简简单单几个字刺痛程予檐的心,他把手搭在林厌奚肩上,对老头说:“感情这事可以慢慢培养,反正她是有夫之妇,您就不要惦记给她做媒的事了。”

老头没有吹胡子瞪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娃儿,我也喜欢。”

程予檐吐槽道:“您这喜欢也太廉价了,遇着谁说几句话就喜欢了。”

“走,我们去那边,不要理他。”他用孩子气的语气道,牵着林厌奚去下一个帐篷。

“他一大把年纪,你跟他计较什么。”林厌奚觉得这样的程予檐有些好笑。

程予檐哼道:“一大把年纪,明知你有家室,还跟你介绍男人,这是为老不尊。再说,外面的男人哪比得上我,一个个粗鄙不堪,根本不知道疼媳妇。”

林厌奚笑道:“就你知道疼媳妇。”

“当然,”程予檐拔高音量,说出一句没羞没躁的话,“我最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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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目光都聚向他们,还有窃笑声,有一妇人羡慕道:“二位的感情真好。”

程予檐郑重地点了下头,“情比金坚。”

林厌奚不想被误会跟程予檐在大庭广众下打情骂俏,她一个手肘撞在他的腹部,作为对他胡说八道的惩罚,加快步伐与他拉开距离。

程予檐捂着肚子,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老头在后面目睹一切,笑得胡子发颤,不由感慨道:“多般配的一对啊。”

两人都是爱较真的性格。

晚上躺在床上,帐篷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外面有细微的窸窣声。林厌奚坐起身,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会,帐篷上投映出一个黑影。

程予檐警觉起来,示意她不要出声,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衣。林厌奚手举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谁?”

月光倾斜,落在黑影身上,是老头。

“是我,吓着你们了?”老头嘿嘿笑道。

程予檐无语道:“你大晚上在外面瞎逛,是个人都会被吓着。”

林厌奚放下手中凳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哥知道会生气的。”

病人休息的地方和他们隔着一道栅栏,就怕病人到处乱跑传染给其他人。这老头真不让人省心,不过几日相处下来,林厌奚也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

她把凳子递给老头,老头却退后几步,不接凳子,与他们保持两米距离,解释道:“我身上还带着病,别传染给你们了。”

“我谢谢你,你都跑到这来了,居然还念着我们的安危。”林厌奚揶揄他。

老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是我考虑不周,我都打算走了,这不你们两出来了吗。”

“说吧,什么事?”林厌奚坐在凳子上。

“没什么事,”老头一张老脸竟然还会露出羞涩的表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

不知是夜晚的风太冷,还是老头的话太肉麻,林厌奚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一秒肩上多了件外衣。

她不解道:“我们有什么好看的,两个眼睛一张嘴,一晚上不见还能多只眼睛不成。”

“就你这张嘴不饶人,尊老爱幼知不知道。”老头认为他们就算没有感动得稀里哗啦,也不该是这种平淡的反应。

“你说得对,我是幼。”

老头哈哈笑出声:“小妮子,你这张嘴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我从前见你,你一口一个爷爷叫得可甜了。”

林厌奚挑眉:“我们何时见过?”她怎么不记得这档子事,她还有嘴甜的时候?

“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头手放在膝盖处比了比,“你爹托我给你做木马,你抱着我的腿转圈,说我是你亲爷爷,流着两条大鼻涕,全敷我身上了。”

程予檐听到这话,再想想那场景,蓦地笑出了声。林厌奚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瞪了他一眼。他两指放在嘴两侧,强行按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陈年往事有什么好说的。”她道。

“是啊,陈年往事有什么好说的。”老头重复了遍她的话,“我孙儿在世时,嫌我唠叨,他也说过这句话。”

怕老头难过,林厌奚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头没有接她的话,他深深凝视着她,含着笑意,缓缓开口:“无论如何,平安就好。”

林厌奚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欣慰和庆幸。

“丫头,你跟城主一样善良,他要是能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骄傲的。”

林厌奚蹙了蹙眉,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说得好像她跟林厌识无法相见似的。他们天天都能见着,只是搭不上几句话。

今天晚上的老头太奇怪了。

“你……”

老头不等她说话,张口告别:“我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免得你们在心里骂我糟老头子,我老了经不住骂啊。”

林厌奚:“谁骂你啊。”

就算要骂,她也会正大光明地骂。

她望着那个骨瘦如柴,走路颤颤巍巍的背影,发现他今天居然没拄拐杖,站起身叫他:“老头……”

背影为她短暂停留了一下。

“你没事吧?”事到如今,她心里才出现不好的预感。

老头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比今天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要有力量:“到尽头了,都到尽头了。一切苦难,该结束了。”

随后隐没在黑夜里。

“这老头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

程予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动声色道:“人老了都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我们进去吧,外面冷,当心着凉了。”

林厌奚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抖了抖身子,大步流星地奔向暖呼呼的小木床。睡觉睡觉,明天又是一场硬仗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