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满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

当看到陆尔林被兜头兜脸盖了饭,她下巴都要掉了。

空气凝滞。

山花率先反应过来。

“哎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她急得跳脚,去拉封秀珍,“秀珍姐,这……这可作孽了!”

封秀珍也是手忙脚乱。

她在六里桥的名声已经经不起任何差池了。

自已努力作秀十几年,对外维持一个好后妈的形象,现在好不容易要送走这个碍事儿的拖油瓶了,可不能让人捏住错处。

村里人的嘴能有多坏,她又不是没领教过。

山花嘴快,但办事是很周到的。

封秀珍刚才去厨房拿饭时,这碗饭一直在蒸屉里热着。

厨房里有几个吃饱喝足、面色油润的婆娘,原本还有说有笑挺热闹的,见她进来了,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封秀珍板着个脸,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

这群人里有个年轻点的女人,平常跟封秀珍关系走得近,隔三差五来陆家拿些碎布头、红线头什么的。

她见封秀珍伸手去掀蒸笼,看了看身边几个揣着手看戏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封秀珍搭话了。

“秀珍姐,你找什么呢?”

封秀珍昂着头,竭力保持着平日里爽利泼辣的姿态。

她笑道:“嗨,我那儿媳妇嘴馋,刚吃罢饭,又想吃一口猪肝。这不,我过来寻寻看。”

年轻女人陪笑:“听说小满有了?”

这一问,那几个一直没上前搭话的人也来了兴致,互相使了使眼色,三三两两凑上来。

封秀珍一脸过分夸张的喜色,再加上些适量的悲伤,她抹了把并不存在的鼻涕,笑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等去镇医院看看才能知道呢。”

“哎呦,八成是稳啦。”

“我看人就没走过眼,小满这孩子,从前看她不声不响的,这好大的能耐。”

“半瓶水才晃荡呢不是?平日里吆三喝四,哪儿哪儿都要掺和一脚,好像全村的每一项生产都离不得她一样,那种人才是什么都不会呢,真碰上事儿了只会往后缩手。”

说话的人正斜觑着封秀珍,嘴角挂着挑衅的笑。

封秀珍只装作看不到,又去翻蒸屉。

滚烫的水蒸气熏得她很难看清,费了好久功夫,才从密密麻麻的一碗碗白肉里找到了山花说的那碗饭。

这短短几分钟,她又听了好几斤的闲话,脸早就憋闷得变了颜色。

碗太烫了,她想再拿个碗托一下。

回头去凉橱里找时才发现,整个厨房里的东西都被挪换了位置,现在凉橱里全都是各种葱姜大料,一碗一碗地码着。

封秀珍回头环视了一圈这个窄小逼仄的厨房。

高高的蒸屉,一桶一桶的豆腐,码到天花板的干柴,上百个全村人凑来的五花八门的碗,房梁上一块块白花花的生肉……

她们,像这个厨房的主人一样,还在冷眼看着自已。

一贯打肿脸充胖子的封秀珍此时心里一酸。

她觉得,自已好像被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排挤了。

她憋下眼底翻出的浑浊的液体,随手扯了几张窗台上挂着的老粽叶,裹住碗底。

她尽量控制住脚步别太快,可别被人嘲笑她像只慌脚鸡,一步步好像还挺泰然自若地离开了厨房。

出了厨房,院子里也有几个闲人在瞎忙,稍稍打量了她几眼就别过头去了。

封秀珍喘了几口气,低头盯着饭碗。

里头是满满一碗豆腐,上头压着几块油汪汪的槽肉,七八片蒸得有点发白的猪肝。

封秀珍这一天被呕得几次要吐血,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也下不去。

她也不是没见过肉的人,但这么肥的猪,她也是几十年没见过了,不由得也咽了咽唾沫。

她这一天没正经吃过什么,也就是刚才收拾那些方糕时吃了几块切角。

她朝堂屋方向张望几下。

“凭什么给那贱货吃?”

她恨恨地想,自已一个上午就被全村排挤成这样,都是拜周小满所赐。

她还想让自已这个婆婆端饭给她吃?

哼,她也配!

封秀珍转身朝自已屋里走去。

才淌着口水推门进去,她就立刻关好门,站在门口就撮起两根短粗的手指,拎起一条肉举到鼻子前头,伸长舌头将肉勾进嘴里。

真油,真解馋。

这一口下去,嘴角都兜不住油水,滋滋往外渗。

她顾不得,嘴里吧嗒个没完,只拿手指抹了一把,就往头发上擦。

匆匆忙忙拢了拢鬓角,她又拣了块两块最厚的猪肝,一齐丢进嘴里。

吃得太急,她一下子咬到了舌头,很痛,但身上心里都过瘾得很。

她骂了一句:“**娘的。”全身都颤了一颤。

正当她还要再拎一块肉时,一个声音带着极大的怒气,从屋子深处传来。

“妈!”

封秀珍被吓了一跳,手上的肉掉到地上。

她蹲下来捡起肉,已经沾了一整面的灰。

她心痛得不得了,忙在膝盖上蹭了蹭,也没有仔细再拍拍,就塞进了嘴里。

等她和着泥嚼了几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抬眼去找声音的来源。

这一看就傻了眼。

方永强、儿子永林、镇上的王老师,三个人正挤在屋子最里头的角落。

那里是封秀珍堆放红薯和土豆的地方,三人好像是在帮忙整理。

方永强此刻正低垂着头,手里搓着一个发绿的大土豆。

王老师坐在一个矮凳上,伸着手在拽陆永林,脸上是过度尴尬造成的一片青白。

永林站着,正怒目圆瞪,死死盯着封秀珍。

封秀珍嗓子都哑了,她直起身,艰难地挤出一句:“永林啊。”

陆永林甩脱王老师的手,冲到封秀珍跟前,恨恨地丢下一句:“丢人现眼。”就气鼓鼓地拉开门走了。

王老师忙追过来,他尴尬地朝封秀珍笑笑:“不打紧,不打紧,陆永林是个好孩子……我,我去跟他谈谈。”

转瞬间,屋子里只剩下方永强和封秀珍。

封秀珍知道自已又让儿子丢脸了。

但她是不可能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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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里蛮横地想:老娘就是吃口饭,怎么了?

她见方永强似乎并不想开口,只是搓土豆,就端着碗走过去,甜腻一笑,将碗朝他跟前一递:“你吃点吧。”

方永强低垂着头,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土豆往地上一砸。

“这些年我悄摸塞给你的肉票糖票还不够吗?这样一副没吃过没见过的贪相!”

封秀珍委屈极了,也骂了回去:“够?怎么够!你睁眼看看,你把我骗到什么地方来了!你要是肯带我到镇上去,我至于馋这么点肉吗?”

方永强手都抖了。

“你……你知不知道,刚才我在王老师说咱们永林的事?你……你有点心肝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