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林回来了?”法民大伯问。

山花一脸气急败坏:“你们家永林可真大方!”

原来,山花忙了一早上不得闲,又接了守茶水摊的重任,更是一刻不敢离开。

糖水供应上以后,村里的孩子们都闻风而来,一个个像猴儿一样簇拥着山花,扒拉着桌沿儿,去舔桌面上洒下的水渍。

山花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也在其中,缠着山花要开糖罐,缠不过就伸手来抢。

山花哄赶几次都赶不走,干脆把罐子抱在怀里,只余下一只手烧水、冲热水瓶、舀糖、沏茶……

一上午,陆家亲戚只来了两三家,村里人却为了这杯糖水,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就在山花手忙脚乱之际,在镇上上学的陆永林回来了。

永林今年十五岁,身板还没长开,瘦瘦长长一个。

虽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与哥哥陆尔林的气质全然不同。陆尔林是个庄稼汉,他则是一派养尊处优的白净模样。

永林一回来就要去看哥哥,被封秀珍搂在怀里哭了一场,就将他赶出来让他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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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茶水摊要茶,山花正急着要登东,见终于来了个本家人,就将糖罐交给了永林。

山花将舀糖的铅皮勺子塞到永林掌心,仔细交代:“一个热水瓶四勺糖,可别多放了。”

永林仰脖子灌了三四杯水,抹了把汗,满口应承下来。

可等山花解决完回来,事情早就乱套了……

说到这里,山花急出了哭腔:“有几个馋嘴的坏种,撺掇永林,一瓶水泡十几勺糖!我看了,那糖都积在底下,都化不完!”

周小满问:“咱家就两个热水瓶,也用不完这一罐子呀。”

“嗨!两个怎么够?我早上跑了几家,凑了八个,就这样,煤炉子烧水都没停过呢。”

厨房里太热,山花也顾不得擦一擦脸上滴下来的汗,咽了口唾沫,越说越激动。

“不止呢!这要只是八个水瓶,好歹也能剩下小半罐。可这孩子……他被小孩子们哄着,拿勺子直接给每个孩子嘴里塞了一勺!后来还有几个不要脸的年轻媳妇儿也来磨他。”

山花再次摊开糖罐的盖子:“你们瞧瞧,底都舔干净了!”

法民大伯听到这里,“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匆忙拿手指揩了一下碗沿,将几粒豆腐渣舔进嘴里。

“这孩子是个实心肠,从小只知道读书,不会这些事,这样,我去替你。”

山花忙拦住法民:“法民哥,这哪是你们男人家该干的活?还是小满跟我去吧。”

“大伯,你还是去灵堂陪我妈吧,她一个人在那里也难应付。我去看看,马上就回去。”

周小满告别大伯,跟着火急火燎的山花回到院中。

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绕着桌椅板凳追逐打闹,又笑又叫,好些个嘴角都还沾着晶莹的白糖粒。

永林被几个与周小满差不多年岁的女人围着,微红着脸,提着热水瓶给大家的碗里续水。

山花看到这一幕又是了不得:“你瞧瞧,还喝着呢!哎呦!”

周小满拉住就要往前冲的山花:“婶婶,不急。”

“怎么不急?这一罐子糖,你妈肯定攒了一两年的票,就一早上就给糟蹋完了。你妈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票?什么票?”周小满一头雾水。

山花没有回答她,冲过去将那群女人哄散了。

她们嘻嘻笑笑地路过周小满身边,其中一个朝周小满拎了一下眉毛,笑道:“你这小叔真不经逗,等过几年长大了,你可得好好教他些对付小姑娘的本事。”

另有个女人斜睨了周小满一眼,笑着推同伴:“趁着嘴里还甜着,快回去让你家男人尝尝,跟这儿废什么话。”

这话引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哄笑。

“是啊,给你男人尝尝甜头,让他也开开窍,暗地里发些横财,好买得起三五斤的白糖,再把你的嘴喂成糖罐子,搂着亲个够!”

年轻媳妇儿们互相推搡着离开了。

永林站在不远处,等人走了,才低垂着头过来。

“嫂子,我去吃饭。”

他似乎不大敢直视周小满,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周小满目送他离开,才走去山花身边。

山花举着个空了的热水瓶,凑着一只眼睛往瓶底看。

“还有好些呢……再泡一壶应该可以。”

她放下水壶,手里捏着一张黄纸,右手搓起两根手指,将桌面上散落的一些白糖捏起来。

周小满看这张桌子上有一层积年的黑垢,糖粒被她按得都嵌进去了。她皱眉道:“婶婶,你别心疼这点了,我去买就好。”

山花气还没消,听周小满这么不当回事,语气也严厉了起来:“我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每个月每人拢共就一两的糖票,咱们镇上这段时间还只有赤糖,你拿不出特供糖票,谁卖白糖给你?”

周小满心里一沉:这白糖竟然这么金贵?

她没听懂什么是“特供票”,但从山花事不关已还这么痛心疾首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很稀有很难得的东西。

这都要怪她自已不学无术了,怪不得山花几次阻止她的挥霍行为,还暗暗减了她交代的用量。

山花正气鼓鼓地去捏糖粒,越捏越不得章法,稀里糊涂地拿口水沾湿了指头去沾,沾到一半又意识到这样不妥,气急败坏地干脆把手指头放进嘴里。

她解恨一样地狠狠咂摸了几下,又说:“要不问问你妈,从哪里搞来这两三斤的特供票的?”

周小满忙阻止:“别,我妈魂儿都丢一半了。”

晌午的日头烤在头顶,周小满想象着封秀珍得知这件事时的反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这回来才第一天,别被她打一顿……我要么把锅甩给永林?”

周小满腹黑地想着,马上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成,瞧永林那个娇惯样子,秀儿肯定舍不得怪他。到时候母子俩联合起来,给我来个混合双打,我不亏大发了……”

周小满并不是害怕封秀珍。

只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已的任务,就没必要惹怒封秀珍,耽误任务进度。

不然她这七次寡得守到哪年哪月去?

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事儿给盖过去。

周小满想着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代替白糖的。

进门要先给客人喝一口白糖水,是六里桥白事习俗中最奢侈的一项,周小满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头。

但听山花说,不管多穷的人家,遇到白事,即便实在搞不到白糖,也会凑一些赤糖、黄糖,把这个环节办好。

周小满眼珠子一转,问:“婶婶,买水果要票吗?”

山花横了她一眼,像是不想理睬她。

周小满低头啜泣了一下,带着哭腔说:“……婶婶,我知道自已这事儿办得鲁莽……”

周小满拼命打了个哈欠,立刻蓄泪成功。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可怜巴巴地拉住山花粗壮的手臂:“婶婶,家里已经躺着一个了,我不想把我妈再气死……你就再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