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阵”一破,村里的生息瞬间就不一样了。

虽然村民们对灵力和生息的感知不强,但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村里不再出现莫名其妙的事,村民们不再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受伤。

这样就很好了。

何冠羽还是拜了孟柊桦为师,但却并没有立即出发,他想多留几日,看看村里是不是真的好了。

他倒不是不信任新拜的师傅,只是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有些后怕,想要谨慎些,就怕那陆延又留有后手。

孟柊桦正好没什么事,就决定也留下来待几天,不过在此之前,他去了趟凡间入口,将自已使用灵力的情况登记了一番,顺便问了点事。

回来后就住下了。

他白天带着何冠羽去后山的林子修炼,傍晚回来就把反噬对方的阵法摆下——他们手上有对方布阵时残留下来的道具,可以借此以阵打阵,再反噬到布阵人身上。

“转运阵得有两个,一个转走气运,一个收到气运。村里人最近霉运当头,正好让他们来去去霉运,我再把这去掉的霉运转送给他。”

村民们踊跃参与。

村里重新有了欢笑。

但是好景不长,才过去三四天,孟柊桦就收到消息,说宗门有事,需要他赶回去一趟。

何冠羽本想多待几天,但想了想,还是跟了去。

临走时,村里人都来送,有人不舍有人为他开心。

“别哭了,我是去当神仙,又不是去送死,你们哭什么啊?”

叶香云立马变了脸色:“呸呸呸,胡说什么?可不许说这样的话!”

“知道了,娘。大家——要好好的啊,等我回来。”

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

孟柊桦留下了一块随身玉佩才带着何冠羽走。

“若是有急事要找我们,拿着这块玉佩到凡间与修真界交地的入口处,他们会让你们过的,我收到消息也会来接你们。”

他嘱咐得这样细致,却还是没告诉他们,若是他没收到消息,他们又该去何处找他们。

可这个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问题。

“入口处在村子的东面,出山后一直往东走,走到尽头就能找到了。”

孟柊桦是修真界五大宗门之一,溟月宗的三长老,门下尚未收徒,于是何冠羽成了大徒弟。

本来他有三长老做师傅,应该会过的不错才对。

但不知道为何,宗门里的人都不喜欢他,笑话他是凡间来的,笑他年纪那么大才开始修炼,笑他不会御剑……

其实何冠羽天赋极佳,但运气不太好,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出各种各样的糗,几乎成了宗门笑话。

孟柊桦当然护着他,可总有护不到的时候时候,于是受伤成了常有的事——宗门内允许修士们互相挑战比拼。

何冠羽抱怨几句,就当过去了,从不告状,就连给家里传的信也尽挑些好的事说。

懂事得让人心疼。

可这些让人心疼的画面却过的非常快,众人根本来不及细看,才匆匆看清那些嚣张的、跋扈的面孔,就又见到一张更可恶的嘴脸,好像永无休止一般。

当然有休止。

转机在于孟柊桦带着何冠羽下山历练,也就是在这几个月的历练里,他过的逍遥又自在,认识了许多人,见了许多东西,结识了属于自已的朋友。

他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个有些顽劣的老人,是个潇洒自由的老顽童,最不拘小节,最讨厌束缚,简直像是老了以后的他。

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但是画面又一转,孟柊桦又被人喊走,这回因为附近有人碰到魔修,被抓了,他赶去救人,何冠羽则留在原地帮忙。

但谁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冲着何冠羽来的。

“有人要买你的命,你就认命吧。”

“……是谁?”

“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那人如同恶魔低语般,“他说他一直都在啊,可你怎么没认出他?”

何冠羽瞳孔剧烈收缩,一阵寒意从脚底开始蔓延。

他好像知道自已为什么会一直被针对了。

陆延。

何冠羽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身上的灵力也几乎枯竭了。

孟柊桦养了好久才把他养回来,但是身体似乎就此落下了病根,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更遑论凝聚灵力了。

而用不了灵力的修士,那不就是凡人吗?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比凡人还不如,跟个废人一样。

孟柊桦哽咽着说道:“是师傅没把你照顾好。”

何冠羽却说:“不是师傅的错,救人是应该的,而且我知道,师傅是为了我,那人认识一个或许能帮我解除身上的逆转之术的人。”

孟柊桦打算带他去凌云宗问问。

但是在途中又一次遭遇了一批魔修的追杀。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次对方有备而来,来的魔修里竟然有六个修为和孟柊桦不相上下。

打斗途中,有人给他传了一句话:“不想你师傅变成废人,就自觉点。”

于是何冠羽就这样和师傅分离了。

他成了一个没有归处的游人,四处躲藏,永远都在被追杀的路上,还要时不时听那人给他传的消息。

当然没一个好消息。

“咦~孟柊桦好像快死了?”

“呀!孟柊桦好像废了!”

“孟柊桦知道你‘死了’,竟然一下子就吐出血了!”

“哈哈哈,他哭丧脸的样子真好笑,四十几岁的大叔了还哭,真油腻!”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无比想念他的大哥,他的家,茶村的乡亲们。

“大哥,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你不是说,只要我需要你,你就会来吗?我现在就需要,我好怕啊……”

可是他的哭声传不进茶村,就像他那一封封信一样,连同来自茶村的数十封信一起,全都飞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啧啧啧,真可怜啊~”

……

何冠羽死于第三个年头,死时甚至不知道自已身在何处,只是记住两个名字和一张面孔——一张与陆延完全不同的面孔。

“……秋槿。”

“章孔瑞!”

……

此后三年里,另外两个人奔走于修真界各处,寻找一个注定找不到的人。

回溯结束。

当回溯的最后一个记忆点落下,那个飘荡在埋骨之地,徘徊了数年的怨气化作死前的最后模样——

本该青葱的、意气奋发的少年成了面目全非,伤痕累累的血人,他怒目圆睁,满身怨气地倒在无人踏足的禁忌之地,做了那喂养妖物的沃土。

死不瞑目。

所以他爬了回来,爬到了幼弟的身上,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他要真相大白于天下,要将罪恶昭示,他要让那罪恶滔天之人无处遁形。

记忆落了幕,回溯结束。

全场数百人,万籁俱寂。

巨大的溯洄之阵发出最后的光亮,直冲云霄,方圆百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片刻之后,光芒散去,阵法归寂。

趴在地上的何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一道身影漂浮在半空中,那身影很是透明,看起来虚弱无比,好似随时都会散去一般。

他面目全非,身上血迹斑斑,两眼下还有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但眼底却迸发出惊人的光,灼热地看着砚蓉。

“芙辞仙尊,真相已出,我愿承担我该承担的一切责任,还望仙尊大人秉公执法!”

他一向潇洒,向往自由,最后却被囚于方寸之地,死不瞑目,怨过、恨过、绝望过,最恨的时候觉得这世界灰暗一片,全无良善之人。

他每天祈祷有人能踏足那里,带他离开,让他向这个世界展现他的滔天恨意。

但是当真的有人踏入那片土地,而这两人还是他的兄长和幼弟时,当他以幼弟的身体重新看这个世界时,他好像又不那么恨了,或者说他的恨就只剩下那个几乎毁了茶村,最后毁了他的人——

章孔瑞。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

杀了他并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只有让他的丑陋嘴脸,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他从云端跌入低谷,才能平复一二他的心情。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以身为饵的计划,演着一出错漏百出的戏,等来一个能为他主持公道之人。

很显然,没有比凌云志的几位仙君甚至那位仙尊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甚至不需要这位大人认识他,只要对方能秉公执法,不走私情,那他就能大仇得报。

“我向来潇洒,不拘小节,不求结果,但这一回,我想请仙尊大人给一个结果,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只此而已。”

全修真界天赋最好、最备受瞩目的年轻弟子都在这里了,所有人都看着位于阵法正中央的人——不,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抹残缺不全的神魂,随时都会消散。

但他言笑晏晏,可怖的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心满意足的笑,毫不在意地撕开心上的疤,供众人观看,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恣意的少年。

像是一切都没变。

只有脸上的伤,身上的血知道他受过无数苦难。

他的目光那样热烈,充满朝气,与他虚弱的神魂一点也不一样。

任谁也舍不得让这样的人失望,他眼底的光就应该被守护。

于是年轻的弟子们纷纷为他呐喊。

“求仙尊大人为他主持公道!”

“求仙尊大人惩治恶人!”

“求仙尊大人秉公执法!”

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一腔热血,喊得是气势如虹,气吞山河。

“大师姐,”席召侧过身说,“你看,这样就很好,对吗?”

“嗯。”

“那我们?”

“好。”

席召抬手一拍,“肃静——”

全场静下来。

砚蓉:“带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云云。

人群后却有人在上前。

“诸位道友让让,让让,借过一下。”

众人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却发现道太窄,退无可退。

不过没关系,仅仅是让开了一小条道就够了,一道金光迅速从让开的小道间飞过,眨眼间就飞到了前面。

在砚蓉面前稳稳停下。

金光里先飞出一物,众人一看,竟是一个人,再观那处,哪还有什么金光,只有一个衣袖飘飘的青年。

青年道:“大师姐,掌门师弟,人我抓回来了,差点让这狗东西跑了,跟条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

“喏,这就是章孔瑞。”

章孔瑞,现任溟月宗宗主的第四个徒弟,也是个传奇人物。

据说他原先不过是溟月宗的一个扫地的外门弟子,天赋一般,悟性极差,连最低阶的剑术都学不会;又因为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流,其他外门弟子都不喜欢他,因而在溟月宗很受排挤。

后来某一日,溟月宗的四长老责令其与其他两名外门弟子下山采买,不幸遇到一个魔修,被重伤,几乎断了气。

虽然吃了丹药,但经脉全断,灵根枯竭,一点灵力都吸收不了,谁都觉得他废了。

他也确实如同废人一般在床上躺了两日。

哪知到了第三日,他竟忽然顿悟,悟出了自已的道,不仅境界猛涨,而且据说灵根异变,天赋竟然也跟着变好了,一举成了溟月宗天赋最好的弟子之一。

他悟性变好了,从前怎么也学不会的招式,后来只需看上一遍,隔日就能学会。

就连性格都变了,忽然高调,忽然乐观,忽然变得自信,全然不似从前。

只有那张脸没变。修为升上去以后,他皮肤变好了,身体素质变高了,只有五官不变,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还是那张嘴。

但又因为有其他的变化,所以尽管同样的五官,却连面相似乎都好了。

可以说这一伤本是伤了根本,要遭罪的,却又在一夕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不仅没事,而且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天赋极佳的修炼天才。

整个人脱胎换骨,从性格到天赋,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简直闻所未闻。

当年这事一出,全修真界都沸腾了,甚至一度闹到妖魔两界去。

这世上修炼之人千千万,不乏修炼天才,但更多的还是天赋一般的普通人,可能勤勤苦苦地修炼一辈子都不如天才们短短几年的修炼成果。

可是修为能通过各种或正当或不正当的方式在短时间内飞速提升,天赋却是与生俱来的,岂有想变就能变的道理?

洗髓伐筋能洗去身体污浊,增强吸收灵力的能力,有限范围内小小的改变修炼天赋,却不能也不该能将一个废人变成一个能人,否则世界不是乱了套?

所以章孔瑞一事一出,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欢喜有人忧,更多的人是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去看待。

后来五宗召开一个大规模的会议商议这事,对章孔瑞的身体进行了各种检查,但这人确确实实不曾嗑药,不曾使用禁术;不是被夺舍,也不是假冒的——

所有的不合理都没有合理的解释和证据,好似这人是天道遗漏的,就是那样一个不存于世的奇迹。

这会议还是清和仙君亲自主持的,连他也不曾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这事就只好暂时作罢。

章孔瑞于是被溟月宗宗主破格收为徒弟。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已经逐渐忘记他原先的样子,看到的听到的全是现在的他如何如何了,可当年就心存疑虑的只是不提,却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已的疑惑。

如今在这溯洄之阵见到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得无厌的,毫无人性的丑陋嘴脸,只觉得当年果真没看错。

果真不简单,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