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父子俩趁着夜色出走,走时悄无声息。

但是默契的茶村百姓却各自点亮了家中的烛光,照亮一小片天地,为他们的出走送行。

他们翻过几座高山,趟过几条大河,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在人山人海里找寻一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人;走进杳无人烟的荒地,在无声无息里沉默对坐。

刚开始还是一身老旧但整洁的衣裳,后来就变得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有好几个小洞,都是树枝勾破的。

有时也走到同样贫穷的村子里,见到同样热情淳朴的百姓。

他们没有什么好东西,但会请他们吃一顿热乎的饭,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穿一身干净的旧衣服。

会在他们要离开时,给爷俩一人一小包粗粮,并递上已经补好的衣服。

村里的人们是如此的朴素、善良,不问来路,不问归处。

父子俩默默地给村民们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他们后来又走过好些地方,多番打听,很多人愿意给予他们一些时间,耐心听他们描述那个人的外貌特征,但很可惜没有人见过他。

也是,毕竟他说了,他是修仙者。

可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找修仙者。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一个小茶馆里喝茶休息,旁边有个喝大的,说起酒话来。

“前几天我表弟家来了个白胡子老头,说我表弟什么,什么根骨好,要收他做徒弟,带他去修仙。”

“我说什么神啊仙啊,都是骗人的,叫他们小心点,别被骗了,但他们被那老头哄得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直接就把表弟送人了,那老头当场就把我表弟带走了。”

“我那个气啊!”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你猜怎么着?那个人回来了。”

神秘兮兮的,搞得旁边的人很是好奇:“那个人?谁啊?”

“就是孟大啊!孟大你记得吗?我表弟家旁边的孟家,孟家那个孙子,孟大啊!他回来了,不见了二十几年的人忽然就回来了。”

旁边的人听他说完以后才接了话:“孟大啊?我记得他当年就是说要去修仙吧?人家都跟他说那是骗人的,他不信,非要去。”

“他还没死啊?我们都以为他给骗走,早死了,没想到还能回来。”

“死?”他摇头晃脑地笑,抬起食指指了指,“人家怎么可能死?你是没看到嘞,人家现在可长开了,又高又壮,四十几岁了,连根白头发都没有!他那衣服,一看就老贵了。”

“听你这话说的,感情人家不仅没死,还过得比我们好啊?”

“嘿,可不是吗?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了。老子在这土地上劳作这么多年,连个媳妇都娶不起,人家去修个仙,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啧啧啧,是这么个理。”

那人说完这酒话,跌跌撞撞地起身,就要离开。

何冠羽连忙起身去问那位孟大。

那醉醺醺的人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是什么人,问这个做什么?“”

何冠羽道:“我那儿也来了这么个人,说我根骨极佳,适合修炼,还要把我带走,我又不知道可不可信,听闻你们这里以前就有这事,就想来问问。没想到正好碰上了,你说我该不该去?”

那人一听这话,这话匣子就打开了,与他说了许多那位孟大的事,最后劝他:“你别看那孟大如今人模人样的,那不知道打多个人里才出了这么一个,又不是人人都有这福气,你可别想这自已就是那一个,这可不兴想。一不小心啊,就叫你连命都丢了~”

那人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远去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年纪轻轻的,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踏踏实实过好日子不好吗?”

“都是江湖骗子,那骗术不入流的,骗的都是些啥也不懂的娃娃~”

那人的背影看起来实在不怎么靠谱,何冠羽却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真诚。

父子俩再次启程,直奔那孟大家去。

孟大本名孟柊桦,孟家的长孙,幼时家中遭逢变故,一家老小没了一半,他不得不出去讨活计,早早就能独当一面。

后来家里人接连去世,最后就剩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了。

有一回他跟着东家出去做生意,碰上一伙土匪,被打的半死,幸好后来有人路过,才堪堪捡回一条命,从此却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

他不愿意信命,索性家里没别人了,身无所系,就独自出走,二十几年不归,谁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有人说他被人带走,修仙去了,但没人信;也有人说他命不好,又遇上土匪了,这回没人救他,众人唏嘘。

直到几天前,那出走二十几年的人竟然回来了,而且比起二十几年前那副病殃殃的样子,如今的他现反倒更显年轻,完全不像个四十几岁的人。

父子二人到的时候,孟家正好有人出来。

来人长相清俊,身形高大挺拔,身着一袭青袍,看起来颇为斯文,跟何冠羽想的,大家描述的都不太一样。

他没有他爹高,没有他爹壮,但往那一站,就像棵清扬的小青竹,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就让别人不敢小瞧他。

那男人看到父子俩以后愣了一下,点点头便要走,还不待何冠羽叫住他,便又转了回来,皱着眉头看了何冠羽好几眼,终于说话了。

“你们是来找我的,问的事只有我能答。”

语气肯定。

“跟我来吧。”

复又开门。

何冠羽看了父亲一眼,就见父亲率先进去了,于是他也跟上。

交谈的过程非常顺利,因为何冠羽还没说话,孟柊桦就先说了他的条件。

“你给我当徒弟,其他一切都好说。”

当然,他也说了理由。

“你根骨极佳,若不修炼实在浪费,不过我想收你为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有人为你改了命,转走了你的气运,让你时时刻刻背负厄运,还会连累身边之人。”

“我见过一个人,他跟你一样被人改了气运,但他爹娘不信,结果他们家家破人亡,自已也落得个半废。幸运的是,给他改命的人手法并不高超,所以很好解,他没再连累别人。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没有家了。”

“如果他早些解开那转运之术,或者早些学会修炼,也许就不一样了。”

何冠羽心神一动。

孟柊桦接着说了第二件事:“你身上有一抹妖魂,魂力溃散,应当是快不行了。”

这次,他爹抬起了头。

“不必担心,它对你没有恶意,否则它早动手了,你也没法站在这里见到我。你要听听它的说法吗?”

何冠羽点点头。

那孟柊桦两指一动,绿色的光芒自他指尖飞出,落在何冠羽身上。

随后,淡淡荧光自他身上亮起,飞出,凝聚成一道虚弱的身影。

正是茶村后山,林中那只惨死的阜妖。

它张了张嘴,竟是口吐人言。

而它的第一句话,就让父子二人蹙起了眉头。

“我本就生活在茶村。”

“我是一只‘阜’,我们‘阜’一族因为具有致人不幸的能力而被人们所不喜,对我族下了诅咒,使我族要修炼成妖,幻化成人型,比别的兽族更难。”

“几百只‘阜’里,能成妖的不足十只。”

“茶村的森林里本来生活着一群‘阜’,有一年大荒,首领就带大家迁徙,但我因为瘦弱,无法长途跋涉,就被留在了那里。”

“大荒过后,那林子的生息反倒变好了不少,不知哪一年起,那里的灵力竟然在变浓,虽然无法和修真界相比,但也比凡间别的地方好。”

“而那里只有我一直‘阜’,所以我因祸得福,慢慢修炼成妖,又因为你们茶村人世代都不进入这森林,我们也就相安无事。”

“数月前,我在茶村附近的林子里见到一只‘阜’的幼崽,我很高兴,想找找族人,结果却遇上了一个修士,刚一照面,那修士就朝我袭来。”

“我与他大战了一场,都受了重伤,我就逃回茶村,没想到没几天,茶村的灵力就开始变弱,生息逐渐削薄,我的伤也就好不了了。”

“又过几日,那修士竟然找上门来了,当时他就带着你,我自然愤恨,但见你身上气息奇怪,似乎生息在减弱,所以就没对你动手。却没想到……”

没想到就这么丢了性命。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那你为何附在我身上?”

“我们要致人不幸,先要获取这人身上的生息,再夺走他的气运,他自然就会不幸了。你身上明明没有‘阜’的气息,生息却在不断削薄,但你身上又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运,虽然在极速消失,但保我暂时不消散还是可以的。”

何冠羽沉吟片刻,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来。

“也就是说,他在用某种方式吸走我们村子的生息和气运,又因为和你们的能力相似,所以就嫁祸给你们,顺便为自已立一个斩妖除魔的正道形象?”

“那他为何一开始要追杀我?留着我不是更能嫁祸给我吗?”阜妖疑惑。

“或许,他一开始并不是想杀你,而是想活捉你?”何冠羽猜测,“也许那个方式不容易使,所以他本来想借助你的能力,但后来你将他打伤了,他怀恨在心?”

“……无妄之灾,我又不曾害过人。”残魂阜妖委屈地说道。

“谁又不是呢?”对茶村来说,不一样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孟柊桦见聊完了,便说道:“我随你们去看看,我大概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何冠羽眼睛一亮,那阜妖也精神了几分。

孟柊桦就抬手将它收进一个小瓷瓶里。

“这是定魂瓶,能助你固魂,保你神魂不散。”

阜妖:“!多谢!”

何冠羽要走,却被他爹一把拉住。

始终沉默听着的男人抓着儿子的手臂,目光沉沉地望向对面的男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他身上的……可有解?”

孟柊桦一愣,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你肯定的答复,因为我暂时还看不出那人用的是什么法子,但我会尽力,无论是找到解除那转运之术的办法,还是别的事。”

男人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行了了一个谢礼:“多谢。”

于是一行人再一次出发。

这一次,他们没走弯路,又因为孟柊桦带了佩剑和不少符箓,短短几日就回到了阔别两月有余的茶村。

回到村子的时候,何冠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已从小生活的地方。

这里变得凄凉、颓败,走进村子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一点声音。

好在后来还是陆续看到了几个青年,他们很安静,但仍在努力劳作。

幸好,他们回来的还不算太晚,虽然,还是少了好些人……

此时,画面却没有再延续,颓败的场景一转,众人的目光就来到村头。

早一些时候就已经有修士反应过来,启阵人并不希望他们看到太多茶村人受难的细节,他们需要做的是看到事实,而不是同情苦难。

尤其是他们还与村里人共感了。本来他们并不知道这阵法有共感的效果,直到村里人受伤时,那个道友突然喊疼,而他疼的部位正是那个村民受伤的地方。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启阵人……也是在保护他们吧?不想他们跟着受罪。

再观眼前的画面。

孟柊桦在众人的带领下按顺序将阵法图腾连上,最后得出的图腾果真如何冠羽所画的一般。

“此阵名为‘转运阵’,阵如其名,是用来转换气运的,它能把一个地方甚至一个人的气运转给另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

“村里会遭受那些事,是因为你们早早被布下了‘转运阵’,气运扭转,厄运缠身,所有的大的小的意外都会被放大,落阵时间越长,威力越大,放大越多,强到一定程度时甚至没意外都会凭空出现意外。”

“你们村里的阵法已经落下三月有余了,本来不应该强到能凭空制造意外的程度,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你们一直生活在阵上,我观这阵异常强大。”

三个多月,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陆延教学的那段时间布下的。

“仙人,能破这阵吗?”

这次问话的,还是村长爷爷,短短两个月过去,他却好像老了十岁一般,脊背弯了,腰驼了,身形愈渐消瘦了。

“能,事不宜迟,我这就破阵,诸位不必离开村子,你们身上的气运我得想办法转回来些。”

这是这三个多月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

可他们连欢呼的精力都没有了。

每天睁眼,身边都有人倒下,死的人死得莫名其妙,活的人,活得痛苦不堪,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人甚至不敢合眼。

生怕一合眼,再睁眼,又少了一个人。

茶村从上到下,从老到少,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如今只剩九十八人了,这九十八人里还有三个断了腿的,五个少了只胳膊的,其余人身上也都带着大小不一的伤口。

村里的丧事没停过,老人几乎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怎么也不敢倒下的村长爷爷硬撑着。

这三个月里,哀嚎和哭声几乎没在这个村子停过。

他们真的很累很累了,累到快坚持不下去了。

但现在,他们打心底感到雀跃,于是他们的脸被泪水浸湿,喜极而泣。

希望的曙光又一次在这座村子上空缓缓升起。

这一次,没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