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糟糕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不祥的气息不是蔓延,而是瞬间爆发。
叶家老大断了手的那个晚上,他忧思过度的老母亲也倒下了,半夜晃晃悠悠的起夜,失足跌下台阶,竟就这么去了。
徒留一家老小哭得肝肠寸断。
这是噩梦到来时,茶村去世的第一个人,却不是最后一个人,而是刚刚开始。
第二日,众人到叶家帮忙,几个青年负责抬棺,妇女们帮忙布置灵堂,大家虽然心里恐慌,但做事还算稳当。
这丧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棺材抬进门的时候,因着房门狭窄,所以几个抬棺的人都靠的近,进门也是一个个进。
不知是谁绊了谁的脚,被绊的人就一脚踩歪,脚踝一崴,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下意识地松了手,人也跟着倒。
他身后的人没料到他突然倒下,已经来不及收脚了,而且因为他的松手,棺材瞬间往他们这边倒,以至于他整个人往前倾,全身的重量集中在了他往前迈的脚上。
这人就带着手上沉甸甸的棺材的重量和自已一身的重量踩了上去。
那一脚正好踩在了那人卧倒的脚上,脚踝的骨头当场就断了。
“啊!”地上的青年痛的抽搐。
踩的人根本没踩稳,连人带棺一起倾倒倒下。
他只来得一手撑在地上,想要给自已一个支力,以免又压到地上的人。
但是另一边的两人没有防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至于棺材脱了手。
那笨重的棺材就这么砸在了半撑在地上的人,他手一弯,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摔在地上那人身上。
“啊!”
死了一个,重伤一个,死的那个后脑勺鲜血直流。
是被棺材尖锐的角硬生生砸死的。
现场一片混乱,尖叫声、哭喊声、哀嚎声交杂,毫无遮掩地扑向溯洄之阵。
阵内一片寂静,气氛凝重。
画面却一转,又换了个场景。
这回众人聚在村头。
那日连着两场的丧事让村里人的情绪很是低迷,隐隐有崩溃之象。
当天夜里就有好几个人发烧,吃了药退了烧,第二天又烧,烧的迷迷糊糊的,而且每天都陆续有其他人发烧。
发烧、吃药、退烧、发烧,就这样一直反复横跳。
所以村头的小医馆这几天人都没断过。
林老先生忙得脚不沾地,通常是刚给这个人看完,那个人又坐下,那个人起身,后面的人就耐不住疼,赶了过来。
连夜里也不得安生,发烧的、受伤的、伤口复发的。
好像一夜之间全村都病了。
最遭罪的就是之前就受伤的几个人,除了吃了陆延药的何佑只是伤口复发以外,其他人的伤势无一不是一夜之间就扩大了。
林老先生没日没夜地给村里人看病,整宿整宿的熬,实在熬不住了才躺一会儿,可还没睡熟,又醒来了。
大家都很担心林老先生的身体撑不住,纷纷让自家孩子来帮忙。
没办法,大人们都是站着需要看病的,也就孩子们好些,除了偶尔发烧,有些小感冒以外,倒是没什么大碍。
何冠羽就是其中之一。
他几乎在医馆里住下了,就给林老打下手,人少没什么大问题的时候,他就催着老先生去休息,自已则照着老先生写的药方给乡亲们抓药。
其实他和其他孩子都不是合格的药童,还有许多药理完全不懂,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的更懂一些药理的大哥自已都病倒了,他爹那样一个永远不肯休息的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两个儿子许多天,还把他赶来医馆帮忙。
他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已的父亲那么强大,强大到让他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没有特别慌乱。
所以他全心全意地留在医馆帮忙,忙完了得空了就跑回家看看。
但即使是这样,林老先生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糟糕。
这天上午,他刚给一个病人诊断完,彼时来帮忙的孩子都在抓药,他大家见忙不过来,就打算自已给这位病人抓药。
刚站起来,下一秒就倒下了。
慌乱的叫喊声在整个医馆上空飘荡。
老先生的眉头还是皱着的,脸颊凹陷下去,嘴里喃喃着:“给他抓药……”
大家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
老先生的灵堂也是大家伙儿一块布置的,现场氛围很是沉重,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没有人说话。
这个孤独的老人不知原何到了这个穷乡僻壤,一待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如一日的早起,乐呵呵地出门,给村民看病,傍晚归家。
他送走了很多病人、老人。
现在,人们来送他了。
“希望林善先生下辈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一生顺遂。”
画面又一转,到了当天下午。
小何何应勤竟然站在村后的森林入口,身后跟着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
粗略一看,或许村里还能走动的人,都在这里了。
他们要再探森林,看看那害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看看那妖物究竟死没死透。
他们搜遍了森林,最后终于在一个隐蔽的洞穴里找到一只小兽,非常瘦小,而且几乎快断气了。
何冠羽一眼就认出了它,与那被杀死的阜妖生得一样,只不过模样要稚嫩许多。
何应勤高举起手上的铁锹,就要打下去,了结那小兽。
何冠羽赶紧拦住他:“爹!”
他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目光冷淡得不像在看自已的儿子。
何冠羽却并不害怕,他好像知道了父亲的软肋,知道了他冷面的父亲有一颗并不冰冷的心。
“不是它,爹,我想我们错了,害我们之人不是它,也不是那只大妖怪。”
他爬上一块平整的大石头,目光扫过所有人的神色,他熟悉的那些人脸上早就没有了笑容,有的只是悲戚、麻木,甚至是绝望。
人,是如此的渺小,连自已的生死都不能自已做主。
他哐的一下跪在大石头上,给他面前的所有人磕了个响头。
何应勤没有阻止他,他好像知道自已的儿子要说什么了,就像他知道他确实很聪明一样,从不过问。
“对不住了,乡亲们,是我对不住大家。”
他的眼里含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
“我带回了一个人,他说他是个闲散游人,于是他留下教书;他说他是个仙人,可以帮我们除妖,让我们摆脱厄运;他说降妖除魔是他身为修士的职责,他义不容辞。”
“但他骗了我们。”
“我们被他骗了。”
“从他说他会治病,他说因为没想到大妖这么快就出手了那时候我就该怀疑的,一个恰好经过在此地的人,怎么知道大妖是何时来到村里的,怎么有‘这么快’这样的说法?”
“那日我跟到了这里,并没有见到一只威风凛凛,害人如麻的大妖,只见到了一只伤痕累累,随时都可能断气的小兽。”
他苦笑着,对着地上的小兽比了比,“还没到我腰呢,就比他大一点。”
“那只受伤的小兽为什么那么恨他?他为什么不打我?”
“我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他说收服了一只大妖才负伤的,身上的伤口确实像是被猛兽抓伤的,但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另一只大妖,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一只妖呢?”
“如果,那只妖,本来就是被他追杀,逃到我们村里养伤的呢?那所谓的厄运也不是因它而起的呢?”
“祸非它起,怎由它终?”
众人沉默,村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出来。
“娃子,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是关心大家,但这只是你的猜测。”
何冠羽却满目悲凉地看着他,痛苦道:“村长爷爷,这不仅仅是猜测……那天抓妖,我捡到了他一直藏在锦囊里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裹起来的布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堆细小的,像是瓦片碎片一样的东西。
“我看着这东西从他挂在腰间的锦囊里飞出来,本是想帮他先捡起来,却意外的发现这个东西很眼熟,我之前好像捡到过。”
“然后我跑遍整个村子,捡到了这些,这些都是在他带我们去讲学的地方捡到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几乎都要落下来了,他低着头缓缓道出最后一个消息:“我觉得蹊跷,沿着他讲学的顺序,把这些地方画出来,发现相连就能连成一个图案。”
他把那布再一翻,完全展现在众人眼前。
破旧的粗布上被人用碳粗略地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他举着那个图案哭笑着说:“他那个锦囊的背面,就绣着这个图案!很多小孩都见过。”
那几个见过的小孩纷纷应和他。
“见过见过,就是长这样!”
“一模一样!”
“这个符号一笔落成,第一笔就在村头,外圈还会经过村子中部的叶家,村尾的何家。”
而最初,就是这三个地方的人接连出事,才引起大家的注意。
这次,连村长爷爷也没再说什么。
真相若隐若现,他们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是他们自已把这恶果招来,害了自已;又不得不相信,好为这几条人命找一个罪恶的源头。
何冠羽又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带回来。”
如果那天他从学堂出来后好好回家,如果他并没有那么贪玩,时时刻刻都想要跑出去玩,再往前一点说,如果他不曾上学念书,一直跟着大哥下地干活,如果……
“够了!”
说话的是叶家老二,他一家老小接连出事,老母亲也去世了,自已一个人扛着家里的重担,已经好久没睡饱过了,如今整个人几乎不成人样。
他暴躁地骂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既然要来,不找上你也会找上别人,你以为他是专门冲着你个小毛孩来的吗?”
“有这时间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不如赶紧把人找出来,让他把这些东西解开。”
何冠羽怔怔地看着面色铁青的青年。
其他人也消化完了刚刚听到的消息,脸色更加难看,却又同刚刚进入森林时的难看不一样。
如果说刚才是悲戚、麻木和绝望,那现在就是愤慨,仇恨。
比起最初的模样,现在反而生动了不少,好像人也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何应勤收起铁锹,看也没看那地上的小兽一眼,一把拎起还跪在地上的何冠羽,冷声骂道:“出息!”
“无能的人才会用跪地解决问题,有担当的人用的是肩膀,那是责任,不是负担。”
跪一跪,哭一哭,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了吗?还不如抓出元凶,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高大的男人单手拎着自已并不是很瘦小的崽,大步走在前头,话散在风里。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抓到凶手送到灵堂,让他跪,他跪一辈子都是应该的。”
风把话吹进了每个人耳里。
晚上,叶香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招待一家老小,自已却转头进了屋子里,开始收拾包裹。
妇人因为常年劳作,两鬓已经染了霜白,又因为性子泼辣,好逞口舌之快,所以额间皱纹非常明显,但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神色却很是温和。
何冠羽走进屋里,沉默不语。
叶香云拍拍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夸赞他:“我们小羽这么聪明,做什么都没问题。这次也一样的吧?”
他眨了眨眼,把沾了泪的双眼埋进母亲的怀中,闷声答道:“……嗯,娘在家等我。”
他又去了另一个屋子里。
这个屋子最大,本来是他爹娘住,前几天他大哥和小弟都病倒了,他娘就收拾出屋子,让他们住进来,方便照顾,而他爹娘则住进了大哥简陋的小屋里。
大哥一向强壮,这次却病得脱了相,现在仍旧昏昏沉沉的,倒是他九死一生的小弟醒着。
“二哥?”
“嗯,我要出趟远门,跟咱爹一起,给你们找治病的药去。”
他垂着眸看着小弟,嘱咐他:“就这么跟大哥说。你们等我和爹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
何冠羽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门,敲响了爹娘的屋子。
他爹带着两个包袱走出来,爷俩一人一个,就这么走进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