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本来打断了何盅的回忆,但是没关系,大片的蓝光又将他包围,他陷入了更深的回忆之中。
一切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远山都被照亮了;天空有鸟飞过,星星点点的黑缀在云层里,为抹开的红晕平添了几分生动。
山里渐暗,上山的人都陆续下了山,鸟雀落在树上,目送人们远去,忽一振翅,高声鸣叫。
村子正是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在往家赶,来来往往,互相点个头,摆摆手;半空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飘出香气,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碌;家中孩子早早候在门前,等归家的人。
烟火人间,大抵便是如此。
何盅今日照例跟着父亲下地,这会儿走在街道,往家里走去。
远远的,他就瞧见了等在门口的何佑。
十岁的何佑生得虎头虎脑的,因为每天干活,又常在外晒,肤色偏黑,这会儿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何盅摆摆手,何佑就看到了,眼睛一亮,闷头往外冲。
何盅见他急,就加快了脚步,要去接小弟。
二人刚要碰头,却听得一声咋呼。
“爹,大哥,救命啊!”
那声音,分明是何家老二何冠羽。
何盅眼皮一跳,赶忙看去,他爹已经先行跑去了。
后头的巷口里,何冠羽满头大汗地领在前面,后面跟着一群比他还要矮上一截的小萝卜头,个个弓着背,不知道怀里托着什么。
何盅走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人,一个一身血的人。
此人头戴金冠,身穿一席袍子,腰间佩玉,脚踩金靴;只是金冠歪了,长袍脏了,金靴上也全是泥土,唯有一块玉佩还好好的。
这人虚弱地喘着气,气声小,有一下没一下,胸膛起伏也不甚明显,看着快不行了。
来不及多问,一行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搬进屋里,已经有机灵的孩子跑去村头喊大夫了。
其余的孩子,给擦血的擦血,倒水的倒水,也都围在屋里帮忙。
不多时,年迈的老先生挎着药包一瘸一拐地来了。
这是村里唯一的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也就是识些草药,懂些药理,还会认字,虽然治不了什么大病,但一些寻常的小病小痛还是看得了的。
这被抬回来的人眼见着伤得不轻,但没办法,村里就一个大夫,没得挑了。
大夫在屋里治病。
何盅喊何冠羽出门,才问他怎么回事。
何冠羽这才娓娓道来。
今日他照常去学堂上学,临到下课时,村长爷爷家里临时有事,叫他们提前回家了。
他念着时间还早,就和几个小伙伴耍,在河边的小路走时,竟然听到了呼救声,走近一看就发现有一个人趴在河边,已经快不行了。
此人湿了半边身子,像是从河对岸爬过来了,身上血迹斑斑,被河水冲洗过也洗不掉像是烙印一般的血迹。
何冠羽带着几人小心靠近,那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翻来一看,胸前好几道抓痕,像是被什么猛兽抓伤的,看着就吓人。
几个小家伙手忙脚乱地将人搬了起来。
他们几个走的河边的小道,那小道一面临河,一面靠田,村里人下田才经过那处,平日里少往那处走。
这会儿又恰是傍晚时分,太阳落山,大人们干完活都往家走,几个小孩没办法,只得赶紧将人搬回老何家。
好在这小道走到头就是老何家了,平时何冠羽都往这条路走,好拖着回家的时候。
其实他以前往这走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玩心未尽,不曾想这次竟然恰好救回一个人。
这让何冠羽很高兴且自豪,颇有种自已玩也玩得不一般的感觉。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不然非得叫他认真得有些严肃的大哥念叨,往后可不好再走这路了。
何盅不知他所想,只觉得不愧是自家弟弟,上学能识字,下课能救人。
他揉了揉二弟的脑袋,夸他:“小羽做得很好。”
这人虽是个面生的,也不知底细,但好歹是条人命,救人是应该的。
何冠羽身后翘起了无形的小尾巴,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何盅又入屋帮忙照看。
屋里的男人一直昏厥,好在伤口看着吓人,其实都是些皮外伤,伤口有些感染,但问题不大。
老先生的医术竟然恰好够用。
人是清晨醒的,当时一家子正在用早膳,他方一醒来,一家子就都往屋里去,将人团团围住。
他愣了一下,斯斯文文地道谢,简单地介绍了自已。
他说自已名唤陆延,是个喜爱游山玩水的闲散人,途经云中村附近的山头时遇到一伙贼人,丢了钱财还险些丢了性命。
他实在害怕,就顺着那山一直爬一直爬,爬了一天一夜才下了山,结果山头太滑,他又久不进食,又渴又饿又累,一下子跌下山去。
所幸山下是条河,那个位置的河水又并不湍急,他勉强淌过河就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倒在了河边。
之后的事他就没印象了。
之后自然就是叫几个小娃娃捡了回来。
茶村人素来朴实温善,老何家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但见着人伤势未愈,还是将人留了下来。
这人就在老何家住了下来。
何盅照常跟小何下地,何冠羽照常上学念书,何佑照常留在家里帮母亲打打下手,给老何夫妻俩跑跑腿。
那陆延自觉自已什么也不干,又白吃白住很是不妥,心里过意不去,就提出要教兄弟三个念书。
“我读了些文章,又走过不少地方,别的不成,给几个孩子讲讲还是可以的,聊表心意。”
“待我伤好了,自然是要另外感谢何兄收留,只是现在实在是做不了什么,只好动动嘴皮子了。”
老何想了想,难得没有拒绝。
何盅很高兴,他已经很久很久正儿八经地没念过书了,虽然从前小羽有时也给他讲书,把书给他看,但他能学的时间不多,没人教导学得也越发慢,学得磕磕绊绊的。
后来父亲就不许他念书了,说是浪费时间。
他每次都是偷偷的,偷偷地借小羽的书看上一会儿。
天黑了,爹娘舍不得点蜡烛,他就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一点,再看一点。
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没想到几年过去,他还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念书。
于是干完活回家念书成了何盅每天最大的期待。
陆延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博学,身上未带书,却能张口就来,出口成章。
他看起来斯文端正,说起书来时却并不呆板,反而很是风趣,又满腹经纶,能谈天论地,有说不完的故事,好似无所不知。
村里的孩子听闻了此事,都跑来听他说的课,村长爷爷也不阻挠,反而乐乐呵呵地叫他们跟着陆延好好学。
孩子们都喊陆延作陆先生。
陆先生的伤并不重,养了两三日就能下地了,又过了几日就能干活了,但谁也没叫他干活,他去了村里的学堂,为孩子们讲学。
他比村里最博学的村长爷爷还博学,连村长爷爷也搬着凳子,坐在一角,听他的课。
他还是个不拘泥于学堂的先生,常常讲着讲着就带着他们出门,从村头到村尾,走过村子里的,每个地方,有时摸摸石头,有时碰碰水,有时采几朵野花。
就连何冠羽也愿意听他的讲学。
老何家的活还是很多,何盅和何佑每天还是要忙活许久,很累很累,但干完活就能听陆先生的课了,于是累也快乐。
那是何盅印象里的,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
可,
那竟然也是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