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个新岁。正统六年,辛酉鸡年,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
新春元旦,玉竹姑姑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套绯红色的里衣。她一言不发,只是安安静静地放在我的身旁,用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开。我满怀欣喜地捧起那叠衣物,轻轻地抚摸着柔软的布料。这布料是玉竹姑姑压在箱子里的,她积攒了许多好布匹,但都堆积在箱子中,历来只穿制式服装。我回想起来,她每日在昏暗的烛火下一针一线缝补,一尺一刀剪裁,已有一月有余。我欢喜地换上新的里衣,骄傲得意地跑到她的面前。姑姑正在收拾床铺,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轻轻夸了一句,紧接着继续收拾床铺。她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已,但我内心充满感激。自从丁香头七那日,我感觉玉竹姑姑与以往大不相同。恍惚之间,我感受到一丝暖意在我们二人之间流淌。
坤宁宫中,太后正与皇帝叙闲话。新的一年,皇帝又长高了许多。他练习了一年的弓马骑射,身材结实健壮了许多,皮肤也黑了几分,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少年稚嫩的面庞上已显露出几分男人的风采,微微突出的喉结,一双坚毅的眼神,宽大的手掌,四平八稳的步伐,逐渐显露出帝王的坚定与霸气。太后欣慰地打量着皇帝,笑着说:“皇帝长大了,如今愈发像你的父皇了。”说罢,太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念叨着与先帝初见时的情景。太后整个人都被温柔和情深包裹着,一双眼睛流露出丝丝暖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追忆道:“当年,哀家与先帝初见,他便是一副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哀家陪着先帝一路走过来,眼看着他一日日称为君临天下的帝王。如今,看到皇帝,哀家如同看到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将来毕竟也是一位英明帝王。”
皇帝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谦虚地说:“朕怎么比得了父皇。父皇这般大的时候,已经与母后相识,成就一番青梅竹马的佳话。朕时常想,若是将来能够与父皇母后一般,携手相伴一生。”太后笑了笑,没有直面回应。皇帝走后,玉竹姑姑悄声说:“老奴自小看着皇帝,今日方觉皇帝长大了。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太后脸上划过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手中笔墨不停,工整地写完最后一笔,才云淡风轻地说:“凤求凰,是吗?哀家见皇帝每日和王振等内官混在一起,连哀家派去的宫女也裁撤了大半,怎么称得上是凤求凰。不过,皇帝的确是长大了,心思是越来越重了,皇帝分明是想借着大婚的机会,将朝政大权全部收到自已手中。历朝历代帝王皆是如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玉竹姑姑将刚刚写好的墨宝收了起来,搀扶着太后坐下,躬身奉上一盏梅花龙井茶,说道:“依奴婢看来,皇帝纵然有这样的心思,也并非全为此缘故。入冬以来,太皇太后的身体一直不好,仁寿宫的汤药罐子日日在灶上煮着。若是日后,太皇太后的身体有什么不测,守孝耽搁许多功夫,只怕耽误了皇帝的终身大事。此事虽然不急在一时,但是太后还是应早做打算。”提及太皇太后的身体,太后面露忧虑,叹息道:“自从去年天气转冷,太皇太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医去的比往年更加频繁。幸亏静慈法师在身边日日侍奉,虽然小病不断,但好在没生什么大病。这些年,太皇太后每日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如今,西南边疆动荡不安,北边蒙古贼心不死,眼见得太皇太后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身体也大不如前。你说得对,皇帝的婚事非同小可,是国家大事,哀家的确得早做打算。”
太后方才起了这个念头,却被太皇太后泼了一盆冷水。太皇太后一连多日与内阁诸臣讨论朝政,疲惫不堪,神情倦怠。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西南边陲动荡不安,麓川野心勃勃,。皇家若是大张旗鼓行享乐之事,恐遭人非议。”太后面露难色,只得微弱地抗议道:“此事并非奢靡享乐,后位是国家大事。二臣思量着,后位定下来,也可保障将来江山安宁。”太皇太后听了半晌,觉得太后言之有理,不好反驳,只是推托朝廷局势不稳。
太后颇有微词,回到坤宁宫中仍是满腹牢骚,不住地抱怨:“西南边陲是陈年旧病,自元朝至今,从未消停。正统四年,皇帝派兵出征,打了一年的光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朝廷是否动兵,哀家不便插手政事。只是这场战争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吗,若是长年累月地打下去,难道后位就这样一直空悬吗?”玉竹姑姑只是轻声宽慰说:“或许太皇太后还有其他顾虑,或许此次兵戈有十足的把握。太后可以先在王公重臣中物色人选,等过些时日,西南局势稳定了,再同太皇太后说起。”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的光景,朝廷便下旨发兵,命定西伯蒋贵为征蛮将军,太监曹吉祥监军,向麓川方面进军,征讨思任发。太后得知消息,愣了半晌,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信息,追问道:“怎么突然就出兵了?前几日,满朝文武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在朝堂上吵了好几天。怎么突然就决定发兵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用一只手无力地捂住额头,叹息道:“上次征讨麓川,大军无功而返。以皇帝的性格,此次必定是要大获全胜方可班师回朝。可是,那麓川是那么好打的吗?如今起了战事,国库必定空虚,为皇帝选定皇后的事情岂非要长久地拖下去。”说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遣散众人,一个人独坐在房中,静默不语。
我隔门而望,太后静坐窗前,一手托腮,眼神飘忽迷离,似有几分惆怅。我心中暗暗想着,如今西南再起烽烟,此乃国之大事,民之大事,而太后独独挂念着皇帝的婚事,当真是有些本末倒置的味道。然而,任凭太后如何哀愁,大军依旧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自出兵之日,国库中的白银如同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可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前线却成了杯水车薪。这日,太皇太后宣太后和皇帝一同前往仁寿宫叙话。袅袅檀香之中,三人对坐品茗。皇帝端详着手中的杯盏,凝视了片刻,轻笑了一声,说道:“朕不孝,竟然不知皇祖母的宫中已经无茶可饮,连挤压的陈茶都端上来。不过,皇祖母过些日子就不用再喝这些陈茶了。那西南边陲乃是产茶之地,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待到大军风光凯旋,皇祖母就能够同朕好好品一品西南的好茶。”太皇太后扫了皇帝一眼,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淡淡地说:“哀家年纪大了,鼻子不灵了,舌头也钝了,吃什么喝什么都是一样的。皇帝虽然有孝心,但是更应多关心百姓的吃喝。”说罢,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分别为太后和皇帝呈上一本账簿。
太后轻轻捧起面前账簿,翻看了几页,满目的赤字,大半都是军费开支。我偷偷抬眼打量着,皇帝一动不动,只顾着喝茶,并不打算理睬。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说:“皇帝看一看吧,这国家一年大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麓川战场上。民间怨声载道,百姓叫苦不迭。皇帝以为如何?”见躲不过,皇帝只能将手中的青花瓷杯盏放到一旁,随意翻看了几页账簿,回答道:“兵戈自然是耗费巨大,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但是,大胜而归所带来的收益,换得大明王朝万事太平,子孙后代可坐享其成,皇祖母又何必拘泥于眼前一时的银钱流水。”太皇太后看着皇帝漫不经心的样子,内心悲凉叹惋,仍是苦口婆心劝告道:“汉武帝穷兵黩武,打通西域,封狼居胥,最终国库空虚,汉朝由此由盛转衰。难道皇帝也要如同汉武帝一般,交给子孙后代一个岌岌可危的大明王朝吗?况且,皇帝以为平定西南便是江山永固,可大明的边疆危机四伏,北方的蒙古难道置之不理吗?”
听了此话,皇帝面露不悦,站起身来整理衣服,不耐烦地说:“事已至此,若是撤兵,便是无功而返。与其如此,倒不如朝廷与民间一同咬牙再坚持一段时间,得了胜利战国,昭告天下,振奋民心。”说罢,皇帝躬身,随意简单地行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仁寿宫,独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凝结,太皇太后盯着太后,但并不说话。太后只得尴尬一笑,谦虚地说:“儿臣无能,不懂朝政用兵之事。”说罢,太后起身告退,临行前只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太皇太后的叹息。
太后并非是全然不懂政治的深宫妇人,她双目深邃,只是平静如常地吩咐宫女送一份茶点到乾清宫。太后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太皇太后希望哀家劝告皇帝,可哀家分得清楚,这天下终究是皇帝的。哀家虽然贵为太后,但是日后哀家、公主的生活还是得依靠皇帝,得罪了皇帝对哀家有什么好处。”说罢,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毛,不屑地说:“朝政之事,向来是成王败寇。太皇太后说的不全对,皇帝说的不全错,哀家不愿掺合到这浑水之中。”
玉竹姑姑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在太后身侧低声说:“奴婢听说,此番战事是因王振唆使专政所致。这事,太后也不打算插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