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泪眼婆娑,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往坤宁宫方向走。我看着眼前雄伟壮阔的宫殿和高大的宫墙,只觉得压抑和伤心,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伤痛和孤独。我视线模糊,只顾着低着头流泪,满脑子都是和丁香往日的美好回忆。她是个爱说爱笑的姑娘,有着银铃般的笑声和花朵般灿烂的笑容,一双弯弯的眼睛好似天边的月亮,最是好看。我手用力地搅着手中的帕子,把那柔软的帕子搅到变形,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寻机会替丁香报仇。
迷迷糊糊之间,我看到四个小内官吃力地抬着一块平整硕大的石板,摇摇晃晃地向前方挪动着。他们四人十分辛苦,表情狰狞,满腹牢骚,咬牙切齿地抱怨道:“真是不吉利,今日分了这么个苦差事。那丫头也真是的,好端端地跳什么井,害得咱们几个还得在这里干这份苦差事。”我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明白他们是被派去封井的内官。按照宫中的惯例,凡是出过人命的井都会被封存,永不启用。我悄悄地跟在队伍后面,想要与丁香做最后的告别。他们四人抬着青石板,慢吞吞地走到一处僻静荒凉的地方,杂草丛生的角落之中有一口荒废了多年的井。
我躲在暗处,紧咬着嘴唇,强撑着精神,看他们将那块大石板盖在井上。我屏住呼吸,等四位内官离开后才冲到井边。我轻轻抚摸着那块厚重巨大的石板,再也压抑不住,趴在石板上失声痛哭,只能用这种方式同我的故人作最后的道别。我无法想象,丁香受到了怎样的屈辱以至于跳井,更是无法想象在冰冷幽深的井水之中,她该有多么的寒冷和绝望。我将泪水尽情地洒在石板上,口中喃喃念叨着:“好姐姐,你怎么不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去求姑姑,救你脱离苦海。”哭了好一阵,我的眼泪几乎流干,我怔怔地看着那块石板,径直地跪在地上,对着那口井磕了三个头,悄声地说:“姐姐,你放心。那王振是一副小人嘴脸,将来定有为你报仇的那一天。”
果然如玉竹姑姑所说,王振并未受到严重的惩罚,在皇帝的全力庇护下,最终只是小惩大戒,挨了一通板子草草了事。不过,他那板子挨得极重,行刑的侍卫是太皇太后的亲信,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四五下便已经是皮开肉绽。等到板子打完,他已经是奄奄一息,有气无力,趴在那里动弹不得,总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的光景才能够下地。尽管如此,皇帝依旧心疼万分,特意赐了宫中最好的金疮药,还亲自探望。我虽然预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但终究是难免失望和怨念,只是沉闷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姑姑见我兴致不高,整个人仍然沉浸在伤痛和愤怒之中,也未曾强求,只打发我先去做一些外围的活计,以免扰了太后的心情。
最初的几日,我观察宫中众人,见他们并无太大异常,仿佛只是听闻了一则消息,很快又抛诸脑后,继续忙碌手头上的事情。而太皇太后和太后那边,也只当作无事发生一般,拨了二十两银子作为抚恤,仅此而已。几日下来,我心中愈发感到悲凉和苦涩,头一次感受到在这紫禁城中,命如草芥,特别是身份地位的宫人们,简直是不值一提。
我偷偷地从包袱中翻出那方手帕,用指尖细细地触摸上面的绣花,不自觉地落下泪。泪水落在那小小的紫色花朵上,晕染出一小圈圆圆的痕迹。我时常一个人发呆,手里地握着那方手帕,脑海中不断地闪过许多画面,不自觉地默默流下两行泪,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天。
第七日,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踩着夕阳的余晖,悄悄来到井边祭拜。我坐在井边的空地上,眼神空洞,望着井和上面压着的石板,鼻腔酸涩,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我的心头仿佛也压着一块巨大的石板,喉咙被一把大锁牢牢关住,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我看着周围杂草丛生的院子,心头涌起一阵哀伤和荒凉,最终只能化作沉沉的一声叹息,悄悄地说:“好姐姐,在这宫中,有谁会在意咱们呢?”说完,我心中又翻滚过一丝苦涩,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块冰冷的石板,又想起那罪孽深重的始作俑者此刻正享受着上好金创药,依旧高枕无忧地呆在自已的位置上,沮丧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最后一次。今日以后,你不可再来这里。”我的身后忽然响起了说话的声音,吓得我慌乱地站起来,手足无措,赶忙转过身去看。玉竹姑姑从远处轻轻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见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出来,算了算今天是第七天,猜到你要来这里祭拜。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但是宫中忌讳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他人看到了,是大祸临头。”我垂着头看自已的鞋尖,手指缠着手帕,小声解释道:“姑姑……我只是想来送送她。”姑姑没说什么,她透过手掌向我的身体传递来善良和宽容,让我感到一丝暖意。我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她流露出一种慈爱的眼神,全无责备之意,心中静静地流淌过一股暖流,点头应道:“谢谢姑姑提醒,今日是最后一次,日后不再来了。”姑姑点了点头,那只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温柔地说:“去吧,去同她再说说话,我在这等你。”
我满怀感激地望着她,感觉此番她已同以往大相径庭,一改往日冰冷严肃的面孔,散发出一种温暖祥和的美好。我几步走上前,直视面前的井口,脑海中浮现出丁香如花一般的面孔,悄声地说:“好姐姐,莫要怕,以后就没有这样多的痛苦和折磨了。好姐姐,我记着你同我说的话,我一定会在宫中多加小心,带着你的那份谨慎,竭尽全力在宫中活下去。”说完,我拿出一串偷偷折下来的紫藤萝,小心地放在井边不起眼的位置,为她留下一份最后的礼物。做完这些,我转过身,跟随着玉竹姑姑重新投入到紫禁城那忙碌而又千篇一律的宫廷生活之中。
姑姑轻轻地在我手掌心放了一枚珠花,小声地说:“这是她留下的一件东西,我交给你,全当是留个念想。”我看着手中的珠花,一朵粉红色的五瓣樱花,旁边点缀着两个绒球,小巧玲珑。我珍惜地将它收好,小声地谢过姑姑。我回望了一下那个井口,带着些胆怯地问:“丁香如何了?”姑姑顿了几秒,低着声音说:“已经送出紫禁城葬了。俗话说,入土为安。如今,她也得长眠了。”
我抬起小脸,好奇地问:“姑姑,那日太皇太后说,丁香是因为不愿意与王公公结为对食才被逼跳井。姑姑,什么是对食?”她瞥了我一眼,面露难色,犹豫了许久,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你还小,现在同你说这些还太早。简而言之,太监与宫女结为夫妇,宫中称为对食。”我似懂非懂,仍是疑惑不解,追问道;“结为夫妇?”我朦朦胧胧地联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如孙钦公公那般?姑姑的意思是,王公公想与丁香姐姐成亲吗?这是一桩喜事,为何会闹出人命?”玉竹姑姑望着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此事说来复杂,你年纪尚小。等日后长大,自然便明白了。不过,你要记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日后还是千万不要同太监内官们扯在一起。”我明白她也有为难之处,乖巧懂事,不再询问。
这日,我与丁香告别后,再未曾去过那个地方。我小心地用那方手帕包裹住那枚小小的珠花,仔细地塞进包裹中,连同与丁香的所有美好回忆都封存在一起。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逐渐淡忘了这份哀伤,但每每看到这方手帕,仍是会涌上一阵短暂的哀伤,或是在看到王振时翻腾起一份恼怒。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树叶变黄,被秋风裹挟从枝头盘旋而下。太阳每日都懒洋洋的,寒冷的北风整日呼呼地吹着,紫禁城的秋天到来了。这个秋日是紫禁城中最忙碌的秋天,三公主的婚期一日日临近了。缝制好的嫁衣送入坤宁宫中,
火红的嫁衣如同一团烈焰,透露出喜庆和吉祥。红色丝绸宛如黄昏的晚霞,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领口处,金丝勾勒处葡萄藤蔓的图样,蜿蜒曲折,宽大的衣袖如同两朵遮天蔽日的云朵,熠熠生辉。嫁衣的胸前,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色彩缤纷,雍容华贵。嫁衣的背后,用金丝银线和孔雀羽线一起,勾勒出龙凤呈祥的图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从丝绸上腾飞,直冲云霄。嫁衣的裙摆层次分明,掐出九十九个褶皱,寓意九九归一。
嫁衣已成,凤冠已现,一应嫁妆悉数备好。万事俱备,所有人都在静悄悄地等待着婚礼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