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无情地灼烧着大地,火辣辣地烤着世间万物。一连几日不见雨水,花草树木终究是挨不过如此耀眼的光芒,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只有蝉叫得正欢,趴在树上,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直叫得人心烦意乱。

仁寿宫正殿内,气氛庄严肃穆,众人皆是板着面孔,空气沉闷得令人感觉窒息。太皇太后高居正中,满面怒容,怒目而视,恨恨地瞪着阶下的王振。天气明媚,但大殿之中似是笼罩着一层黑云团,这便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太后刚从避暑庄子赶回来,尚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小心地观察着殿中的局势和每个人的表情,看到皇帝和王振,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已经揣摩了七八分,无可奈何地轻微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场面,但是如今不得不面对,只是满腹心酸与无奈。

“王振,你好大的胆子!”太皇太后一声暴喝,令在场的人胆战心惊,皆是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定格在王振身上。我厌恶地看向王振,他长得还算清秀,颇有几分儒生气质,但着实令人觉得他面相猥琐狡诈,并非雄厚老实之人。一言一行,满是阴谋诡计;一举一动,皆是步步为营。眼下,他被两个高大威猛的侍卫看押,更显得瘦小佝偻,如同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微臣只是尽忠职守……”

话音未落,太皇太后已是破不耐烦,挥了挥手,侍卫们拿着长凳、麻绳和板子上殿,摆明了是要行刑。一见到这架势,王振连连磕头认罪,直说自已知错,请太皇太后宽恕。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皇帝投射出慌张的求救眼神。皇帝见状,正要开口求情,被太皇天后阻拦道:“皇帝莫要再说了。方才哀家质问,王先生还振振有词,直言自已是尽忠职守,并无过错。如今,见了板子,两腿酸软,六神无主,这样没有定性的人物,值得皇帝为他求情吗?”或许是此番不同以往,皇帝只得悻悻地甩了衣袖,干脆气鼓鼓地背过身去。王振见到此状,又将目光投向各位阁老,各位阁老皆是置之不理,唯恐避之不及。王振知道此番在劫难逃,无奈地垂下了头,任由两个侍卫将他拎起来,牢牢捆绑在长凳之上。

太后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悄声提醒道:“启禀太皇太后,瞧着王振仍是有些不服气,不如先将事情说分明,也好叫他心服口服。”太皇太后面色阴雨,沉声说道:“这等奸奴,依仗着自已长官皇帝印玺,竟敢拒绝在裁定好的旨意上用玺,真是胆大包天。若是耽搁了国家大事,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消罪孽。”太皇太后闻言,惊讶地望着已被五花大绑的王振,无法相信他一个内官,竟敢行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太皇太后面色严峻,厉声问道:“你这奸奴,可否知罪?”

王振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颤抖着说:“微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负责在决议批红之后加盖印玺。今日,陛下与阁老大臣们商议政事,微臣谨记太后训斥,不敢参政议政,于是退出殿外备茶。可是,微臣备茶归来,诸位阁老们直催促微臣用玺。用玺之事需要皇帝裁可,此时皇帝正在内殿更衣歇息,微臣岂敢擅自用印。微臣实在不知太皇太后听到了什么,急匆匆地从避暑庄子赶回来,斥责微臣,还请太皇太后明示。”

王振的一番说辞,避重就轻,偷梁换柱,若是不知情的人,定然认为这是一个忠厚老实之人,此事不过是一个忠臣在阴差阳错之下无意搞出的一桩乌龙。见他仍然是一副强词夺理的样子,太皇太后懒得与他啰嗦,直接叫打。一通板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直打得王振龇牙咧嘴,叫苦不迭。皇帝听到王振撕心裂肺的叫声,焦急地转过身来,忧心忡忡,心急如焚,直叫侍卫们住手不要再打。侍卫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打量着太皇天后的脸色,一边顾忌着一旁急得跳脚的皇帝,犹豫踌躇之间,高高举起的板子僵持在空中。皇帝见板子停了下来,慌忙奏请太皇太后道:“此事朕也有责任,朕未与王先生说明情况,便先行回宫。太皇太后若是不信,可问问阁老们,他们皆可言明当场的情况。”说罢,皇帝转过身,向诸位阁老投去了期盼的目光。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不敢否认,却也不敢主动站出来,场面一时僵持。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是皇帝和王振配合默契的一出戏。皇帝对阁老们的裁议结果不满,两方争执不下,皇帝无法说服,便假意同意,借口更衣离开。王振头脑伶俐,心思敏捷,敏锐地捕获到了皇帝的心思,推脱说未得到皇帝的旨意,不敢用印。此事之中,皇帝以王振为挡箭牌,表达自已的不满和抗议。太皇太后阅历颇深,怎会看不出其中的心思诡计。她早已是心知肚明,只冷淡地看着二人装模作样的演戏,一副无辜模样,似是有满腹委屈。

太皇太后冷冷地一笑,故作不知情的模样,似笑非笑地说:“如此说来,是哀家鲁莽了,竟然不知王先生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罢,那只当做是一场误会吧,王先生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板子,只当是哀家老糊涂了。既然如此,咱们来说一说另一桩事情吧,看看王先生是否另有委屈。”话音刚落,女官们立刻奉上一套内官衣服,正是王振素日穿着的官服。女官将那官服缓缓展开,只见官服下摆之处有一条显眼的撕裂之处。太皇太后不慌不忙地说:“你向来事务繁忙,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这衣服是在何处破损的?恰巧,哀家这里捡到了这缺损的一角,只是哀家不明白,这一角为何攥在一个死在井中的小宫女手中。”王振见此衣角,大惊失色,战战兢兢,惶恐万分,口中连声说着请太皇太后饶命。

太皇太后看向皇帝,见他似乎毫不知情,一头雾水,知道此事与皇帝毫无关系,心中安定了许多。她望向瑟瑟发抖的王振,怒斥道:“胆大包天的奸人!宫中的宫女虽然身份平平,但都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哪有姑娘不肯,便万般折磨,强行结对食的道理。”说罢,她转头看向太后和皇帝,哀叹道:“太后和皇帝还有所不知,绣坊有个叫丁香的小宫女,因不愿与他结为对食,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和折磨。那宫女不依从,他便强求,逼得小宫女跳了井,宫中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我呆愣在原地,茫然地看向玉竹姑姑,见她眼神躲闪,知道此事为真。我仿佛调入了冰火两重天的世界之中,四肢酸软无力,内心涌起一阵悲凉和伤心,转而变为一股旺盛的愤怒,恶狠狠地看着王振,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将他撕成碎片。我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胸膛上下起伏,眼神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丁香,我入宫结识的好朋友,在花一般的年纪,竟然屈死在这样一个猥琐恶心的人手中。我向太皇太后投去一丝期望的目光,如今只能指望着她为丁香伸张冤屈。

太皇太后还未发话,王振已是吓得神魂颠倒,直言自已只是一番思慕之心,未曾想害人性命。我早已清楚他的为人,全然不信他的鬼话连篇,怒从心头起,想冲到太皇太后面前,将他过往对丁香的折磨和欺负一股脑说出来。玉竹姑姑见我红了眼眶,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悄悄地将我拉出了殿外,命我先回坤宁宫中收拾安排。我百般不乐意,一路扭扭捏捏,不肯就范。姑姑知道我此刻急火攻心,蹲下身子,用难得的温和语气开导我说:“如今,已经出了人命,无论你在说什么,也无法超过这件事。今日,若非是干政之事,太皇太后存心打压,否则这事情绝不会让朝臣知晓。你且听姑姑一句劝告,宫女毕竟无法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相抗衡,况且他又有皇帝护着。你此刻贸然冲出去,非但不能扳倒他,反而会误了自已,来日不过步丁香的后尘。”我心里一万个不服气,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滑过,气愤地嚎啕:“难道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吗?丁香的性命就这么白白葬送了。”玉竹姑姑掏出帕子,轻轻地为我擦拭泪水,轻声劝说:“好孩子,有句话叫做以图来日。相信姑姑,你日后总有替她报仇的机会,会比眼下更大快人心。你且先回去,整理歇息,这里的消息我回去自然会告诉你。”

她的话虽然温和,却极有说服力。王振几番搬弄朝政,却仍被皇帝尊称为“先生”,几次都侥幸逃脱。国家大事尚且如此,何况是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性命。可怜丁香年纪轻轻,只需在等待几个月,便可以随着三公主出宫生活,却中途殒命宫中。我乖巧地点点头,一路垂着头,泪眼婆娑地走在高大的红墙下,只剩下剜心的疼痛和无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