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我们来到了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我记得这个院落,它曾害得我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总是梦到一只枯手从那狭窄的门缝之中钻出来,扼住我的喉咙。如今,噩梦已经消散,我跟随在太后身旁,连底气也壮了几分。

太后平静地走在前面,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顾众人的劝阻,命令侍卫打开门扉。破旧的门被缓缓推开,那群女人立刻疯了一般冲了过来,被手拿刀棍的侍卫大声呵退。众侍卫在前,手持刀棍,步步紧逼,将五个女人向角落之中逼近。女人们被侍卫手中明晃晃的刀吓坏了,个个花容失色,连声尖叫着向后逃去,磕磕绊绊中还摔了几个趔趄。一时间,庭院中男人严厉的呵斥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乱作一团,半晌才消停下来。

我们走进院落之中,立刻闻到一股腐败不堪的味道,恶臭冲天,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太后走进院中,打量着角落之中五个已被侍卫吓得战战兢兢的五个女人,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难掩的得意和神气。突然,角落之中,一个女人认出了太后,立刻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恨不得扑到太后面前将她撕碎,又被侍卫们用刀棒牢牢夹住。我定睛一看,那女人正是那日取墙灰当作脂粉抹在脸上的疯子。她被侍卫死死摁着,动弹不得,于是破口大骂,嘴里竟是些不干净的咒骂之词。几个侍卫见她口出污言秽语,出手要封堵她的嘴,太后出口阻拦说:“将她带过来吧。”两个侍卫押着那名女子,强摁着她跪在地下,她满面的不甘与不屑,高昂着头不肯低下。

她的脸上一块块泛白,显然是墙灰没有涂抹均匀,显得滑稽可笑。眉毛不知用各处捡来的煤炭粗粗地画了两道,好似夜叉鬼一般狰狞。头顶上胡乱地簪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草,已经干枯萎靡,在风中微微抖动着,显得杂乱不堪。太后看着她如今这副滑稽的模样,打趣地说:“多年不见,白妹妹还是如此的爱惜自已的容颜。只是不知道,妹妹在冷宫之中要打扮给谁看?”那女人全然不在意太后的讥笑嘲讽,轻蔑地一笑,瞪着太后,咒骂道:“贱妇,陛下曾一连三日宠幸我一人。若不是你使出这歹毒手段,我怎么会失宠。”

\"哀家歹毒?真是可笑。\"太后高傲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女人,厉声呵斥道:“当年你白日偷欢,被哀家抓个正着。你自已做下蠢事,污了皇家清誉,竟然还敢怪哀家歹毒。”那女人奋力地挣扎了几下,仍是摆脱不开侍卫们强有力的束缚,只得恨恨作罢,咬牙切齿地说:“别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了。当年,陛下无子,后宫诸人皆心知肚明,谁能抢先诞育皇长子,便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后宫的妃嫔们,为了怀孕,哪个不是费劲了心思和手段。贵妃,你敢说没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功夫吗?我敢坦荡荡地说,我为了留住陛下,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我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太后只是笑着看她,并不回应,此举更加激发了白氏心中的怒火,她近乎狂躁地怒吼道:“你有了身孕,安稳养胎便是了。可是你,在后宫之中安插奸细眼线,唯恐旁人有孕,影响了你孩子的前途。你探听来我有早孕症状,便设计陷害我,又带着皇后捉奸,凭空污我的清白。说什么白日偷欢,我连那男人都不认识,何来偷欢。那男人前脚闯入我的寝殿,你后脚便赶来捉奸。贵妃真是好计谋,好盘算!”说到这儿,她额头青筋暴露生出薄薄一层汗来,眼中要喷出火一般,脸涨的通红。她转而想到了什么,放松了神态,轻蔑地说:“不过,听后面进来的妹妹说,贵妃不过是枉费心机,也不过是生了个丫头片子罢了。”想来,那白氏在太后初次有孕时已经被打入冷宫,现如今已完全不知道外面已是一番新天地。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白氏疯癫胡闹的样子,时而癫狂,时而疯笑,蓬头垢面的模样,得意地说:“你口口声声唤我贵妃,殊不知我诞育了皇长子,皇后宝座、太后之位都是哀家的。你败给哀家,时时事事,这一生都输给了哀家。”

白氏听闻,瞳孔放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嘴张大到可以吞进一个鸡蛋。她看了许久,眼神中的震惊逐渐转变为愤怒和不甘,最终认命般地低了头,发出阵阵苦笑,宛如一只斗败的公鸡。太后见她这般模样,仍是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把火,继续说:“你落入冷宫,仍是不肯安分。生了个野种,却还痴痴地盼望着她能够帮你翻身。可怜你,做嫔妃不合格,连做母亲都不称职,白白地把自已的女儿推到火坑里。”听到这话,白氏一惊,身体为之一颤,怒目圆瞪,愤愤不平地说:“胡说!你竟敢污蔑本朝公主为野种。盼儿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是堂堂正正的大明朝公主!。我没有与人私通,是你陷害我,连带着皇帝的亲生女儿一起坑害。”

一番对话下来,两方各执一词,倒让人觉得是不知所云,一头雾水。太后称白氏与人偷欢,生下的盼儿并非皇家血脉。白氏却说自已身怀有孕,被太后算计,因而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早已经是前尘往事,但太后和白氏积怨颇深,这场持续数年的纷争依然没有尽头。然而,先帝已去,许多事情已经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无可辩驳,恰如今日尊贵的太后和冷宫中的白氏。太后也懒得搭理她,招了招手,两个侍卫将盼儿拖过来丢在地上。白氏一见到女儿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立刻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女儿,口中“心肝儿”“宝贝儿”的乱叫。盼儿吃了几日的苦头,终于见到母亲,在怀中痛哭。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其他几个疯女人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明晃晃的刀在眼前乱晃,以为是死了人,也跟着胡言乱语地哀嚎起来。太后坐在一旁,手中托着一盏茶,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这出好戏。

哭了半晌,母女二人止住了哭声,白氏用脏兮兮的衣袖轻柔地擦拭着盼儿哭花的小脸,嘴里喃喃念叨着:“我的儿,莫听那贱人胡说。你是娘生的,娘心里头清清楚楚,你就是皇室血脉,是尊贵的大明公主。”盼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红着眼眶,一个劲儿地点头。太后看了半晌的戏,见母女二人仍是不知悔改,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自然懒得搭理她们。她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母女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幽幽地说:“既然你们母女情深,哀家也做一件好事,让你们母女团聚。传哀家懿旨,宫女盼儿,纵火烧宫,毁物伤人,假冒公主,罪不容诛。哀家心肠慈软,不忍杀戮,留她一条贱命,幽禁冷宫,任其自生自灭。”说罢,太后转身离去,只听得身后传来白氏母女的咒骂声。她只是淡淡一笑,优雅地坐上轿辇,临行前看着侍卫们将门扉合拢上锁。那白氏母女孤零零地跪在一片空地之中,满脸幽愤,双眼含泪,口中不停地喷出诅咒之话。那群疯女人围着她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母女,欢喜地指着盼儿,疯疯癫癫地说:“快看,又来了一个同我们作伴的。小妹妹,你伺候过皇上几回呀?”

我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下去,随着轿辇缓缓地走在红墙之下,逐渐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望着四周的宫人们,他们手中忙着各自的差事,依旧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宫中的一切依旧是井然有序,而那小小一角中的喜怒哀乐从未翻越一道道宫墙,惊扰紫禁城肃穆平静的上空。我素来听闻后宫之中风波不断,勾心斗角,波谲云诡,是一场妇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后宫女人的争斗,尽管已经是十数年前的往事,但是管中窥豹,可以窥见往日的明争暗斗,看得我心惊肉跳,可想当年后宫的紧张形势。

纵火之事总算是告一段落,纵火的盼儿被丢入冷宫之中,太后也能稍稍心安。几日之后,冷宫传来了母女二人的死讯。母女二人的尸身被两卷破草席卷着身子,用一架吱吱呀呀的木车拉出了紫禁城,不知葬在何地。那辆木车从我身旁经过,我看着草席首尾各露出一截乱糟糟的头发和布满淤泥的脚趾,想起母女二人那日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一场纵火闹剧,被迫推迟的婚期,逃出生天的丁香,还有那一对悲剧收场的母女。日升日落,紫禁城中不知到底发生过多少这样的闹剧和悲剧,终究淹没在高大的红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