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只有零星的几处火苗,被救火的小内官一桶冷水扑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豆声。尚服局已被烧的面目全非,门窗被烤的漆黑一团,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和面貌。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宫人们忙碌的脚步声和一两声微弱的叫痛。救火的内官汇报称,赶到的时候,旺盛嚣张的火舌已经窜上屋顶,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将整片房屋吞噬。这场火惊动了左右相邻的宫室,投入了数百人,终于将火势扑灭,但尚服局已化作一片焦土,只剩下满地的碎砖烂瓦和摇摇欲坠的房屋。庭院之中,几个受伤严重的宫女正在接受医治,发出几声微弱的叫痛声。支撑宫室的柱子苟延残喘,房顶偶尔掉落几片瓦片和烧焦的木头,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
我们穿过一地的狼藉,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太后心急如焚,满面焦急,眉头紧锁,顾不得脚下的碎砖烂瓦,不顾宫人们的阻拦,一路向深处走去。我知道,她之所以匆忙赶来,是心中牵挂常德公主的嫁衣。尚服局掌事尚宫正站在院中,指挥宫人们将幸存下来的布料丝线搬运到远处安全的地方。见到太后驾临,她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她的脸上身上蹭上了多处黑色的碳灰,头上被掉落的瓦片砸出一处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包扎。她刚跑到面前,还未来得及行礼问安,太后急切地问:“公主的嫁衣如何?”尚宫面露难色,立刻跪在地上,向太后叩头请罪道:“公主的嫁衣恐怕是无法……如期完工了,请太后责罚。”太后面色阴沉,尽管她已经预想到这样的结果,但却仍是抱有一丝幻想和期待。她正要出口责备,却一眼看到尚宫头上伤口,红殷殷的一团伤口上还渗出血水,边缘已是青紫色一片,心忽然软了下来。放眼四周,尚服局已是一团狼藉,她苦笑了一笑,未出言责备,只是无奈地说:“此事不能怪在你的头上,你顾不得处理伤口,率领宫人们从尚未坍塌的库房中抢救布匹丝线,足以说明你尽职尽责。”说罢,太后伸手示意,玉竹姑姑将尚宫搀扶起来,又将一块帕子塞到她的手中,悄声道了声辛苦。
三公主见灾祸已经酿成,事情已成定局,伸手挽着太后的胳膊,轻声安慰道:“不妨事不妨事,嫁衣被毁了,那便让她们再做一件出来。尚服局的宫女们个个如同天宫织女一般,定能够赶制一件。”太后叹了一口,摆了摆手,忧心忡忡地说:“如今已是三月,你的婚事定在五月。时间紧迫,她们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再做出一件。就算是赶制出来了,也比不得之前那件做工精良。哀家最看重你的婚姻大事,若是你的嫁衣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让薛家和天下人笑话。”她们说话的时候,我借机在院子中张望,四下便寻也不见丁香的踪迹,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我想起她们一行人都被关在后院内的隐蔽居所,四面围墙,孤立无援,心顿时被揪成了一团。
听尚宫奏报,这火自正房里间而起,再加上近日以来天干物燥的缘故,迅速蔓延。这把火将尚宫局烧成了一片废墟,宫女死伤者数十人,绣架纺车烧毁无数,幸存的衣料布匹已悉数搬了出来,正在清点确认,暂时还不能确认有多少财物损失。唯一幸运的是,火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尚未波及左右相邻的宫室。太后仍是一门心思上心那件即将制成的嫁衣,三公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疑惑和蹊跷之处,追问道:“正室之内,恰恰是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地。为何无人发现火苗烟雾,任凭火势烧到不可控制?”尚宫赶忙解释,尚服局内摆放着许多的布匹丝线,最是怕火,因此从不许宫人们携带火种或生火器具,更是从不设炭盆香炉之类的器具,冬日里只靠小小的暖手炉取暖。太后听闻此言,从痛失嫁衣的遗憾和哀伤之中醒过神来,厉声质问道:“如此看来,这把火烧得甚是蹊跷古怪。这里先不要动,且再寻一处宫室,暂且拨给尚服局使用。传哀家的懿旨,命锦衣卫派几个得力能干的人过来,好好调查,看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机。”直到太后摆驾回宫,我仍未能寻到丁香的踪迹,一路上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回宫之后,太后看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再联想到那在大火之中被焚毁的嫁衣,愈加心烦气躁。这时,玉竹姑姑从殿外进来,遣散了闲杂人,奏报尚服局尚宫有要事,不便在人多口杂处讲,请求私下向太后和公主奏报。紧接着,尚宫进殿,身后还跟着四个年轻瘦小的宫女。我大喜过望,一眼便认出,正中间的一个捧着木盒子的宫女正是我苦苦寻找的丁香。我终于得到了她的下落,知她逃出生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向她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她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尚宫带着四个宫女跪成一片,叩头行礼,齐声请求太后恕罪。太后不知她们意欲何为,只说失火之事等锦衣卫调查后再行处置,她们暂且不必惊慌。尚宫跪地不起,口中喃喃念叨着:“请太后宽恕欺瞒大罪。”
太后疑惑不解,不明白尚宫的请罪从何而来。尚宫挥了挥手,四位宫女将手中捧着的匣子展开,分别装着三公主的嫁衣、盖头、婚鞋和孔雀羽线。那嫁衣本就热烈似火,如今恰如凤凰涅槃重生一般,映得殿中红光一片。太后和三公主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欢喜地走上前,亲手捧起嫁衣,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花样。太后如获至宝,急忙问:“方才不是说嫁衣被烧毁了,如今竟像变戏法一样。还说什么欺瞒大罪,你们分明是有功之臣。这是怎么回事,快跟哀家细细讲来。”
尚宫这才将事情的原委真相娓娓道来,直听得太后面露喜色,满含笑意,每一寸的皮肤都舒展开。宫中凡是重要的服饰,例如朝服、嫁衣等,为了避免出错,尚服局一向是同时预备两份。同时,为了防止歹人蓄意破坏,一份摆在明处,一个放在暗处。待到交付之时,两处相见,选取做工精良、品质上乘的一件,另一件做备用或是改制其他衣服。此次失火,将放置在内间的嫁衣烧毁,但暗处的那件却得以幸存。太后大喜过望,连声称妙,夸奖尚宫聪明伶俐,办事稳妥,可堪大任。
尚宫叩谢太后的宽恕,神色放松了许多,谦虚地说:“此事并非是我的功劳,而是她们四个和其他的宫女联手,这嫁衣才得以幸免于难。”四位宫女年纪不大,皆是羸弱瘦小的身躯,满目哀伤,低声说:“回禀太后,院中本有宫女十七人,姐姐们将我们四个身体轻、动作灵活的托举了出来,又将嫁衣和最为珍贵的孔雀羽线丢了出来,她们都……”那名小宫女说不下去,泣不成声,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众人都心知肚明,抿紧了嘴巴,为那不幸离开的十三个伟大的姑娘感到赞叹和惋惜。太后沉吟了片刻,感慨道:“你们个个都是好姑娘。传哀家的懿旨,十三位宫人每家给二十两抚恤银两,这四位宫女继续完成公主的嫁衣,待公主出嫁之日,随公主出宫入府。哀家希望,你们日后也能像今日一般,临危不乱,携手共济。”众人领旨谢恩,嫁衣的事情总算是落得个还算欢喜的结局。
尚宫依旧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太后,嫁衣虽然有惊无险,但恐怕仍是无法如期交付。虽然嫁衣和孔雀羽线得以保全,但是其他材料在火中焚毁,图样设计也不见了踪迹,熟悉那设计的只剩她们四个人,仍是困难重重。”嫁衣得以保全,太后已是心中大喜,现下她已经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困难,不再做过多苛求。她思量了片刻,担忧地望着公主,语重心长地说:“乖女儿,你出嫁恐怕要推迟些日子了。”公主调皮地接过玉竹姑姑手中的杯盏,递到太后手中,调皮一笑,俏皮地说:“这是天意。上天知道女儿依恋母后,母后舍不得女儿,现下特意挪出时间,让女儿能够多在母后膝下依偎几日呢。能够和母后多生活段日子,这可是女儿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呢。”听闻此言,太后眉头舒展,温柔地抚摸着三公主的胳膊,满眼的笑意,轻声说:“你不介意就好,母后也希望你能再多留些日子,咱们母女俩好好说说话。”
几个身着飞鱼服的东厂锦衣卫大人已勘察完了基本情况,前来坤宁宫复命。他们简单地奏报了现场的情况,果然是大有端倪。“回禀太后,根据现场的情况和留下的痕迹,可以初步判断,这是一起人为纵火。微臣推测,纵火者正是尚服局中的宫女,目的便是要烧毁公主的嫁衣。”